第六十二回深闺缱绻都督多情天理昭彰奸人授首
那个少年同朱成谦在火车上,愈谈愈觉亲密。朱成谦方才知道他是扬州田福恩。他的家世,便因为起先明似珠同云麟纠葛的时候,朱成谦怀着满肚皮的醋劲,暗中调查云麟,因而知道他有这一门亲戚。及自抵了上海,也就各干各的营生去了。朱成谦便拣了一个小小旅馆住下,次日问了茶房,都督衙门坐落何处,茶房便一一指点了他,他径自跑到那里,果然那个衙署,气派狠是威武。只见那两面簇新的五色国旗,在风里舒卷,瑟瑟有声。门里门外,捉对儿的兵士,一例背着洋枪,肃穆无哗。东西辕门不许闲人行走。有些车马,只许在照壁后面打宽转儿绕过去。朱成谦不知高低,刚刚伸着头向辕门里张得一张,只听见半空里仿佛响了一声霹雳,喝问是谁。朱成谦吓得缩头不迭,侧边早跑过几名兵士,鹰拿燕雀的拖翻在地,捉入里面去了。行路的人,没有一个不骂朱成谦糊涂,怎么当这戒严期间,公然向督署面前窥探。我们看那厮满脸晦气色,想是一心要尝尝五子钢是个甚么味道儿了,也没有一个人敢去打探他的下落,大家也就一哄而散。朱成谦被他们拖入头道门里,便有军士用枪柄戏敲他的腿,问他究竟是那一处的奸细,到此窥探军情。朱成谦只索索的抖,幸亏他倚仗那个表妹在都督面前,尚不十分畏惧,不过一时想表白这话,偏生自家那个舌头不肯伏他使用,说话说不清楚,咭哇咕咕了好半会功夫,军士们才听出他的头绪。其中还有人不肯相信,驳他道:“我们那位大姨太太满嘴全是京话,几曾会跑出你这个江北老,想要去做他的老哥哥,你不用在此信嘴胡说,若是对证出来,两罪俱发,你仔细你这脑袋。”
朱成谦哀告道:“这个小人怎敢。我这表妹她是在直隶长大的,不久才回扬州,我有几个脑袋,敢冒认都督的姨太太做表妹。……”说到此处,心里越发明白了,便伸手从腰里将朱夫人的一封信取出来递给他们看,说:“这不是姨太太母亲的亲笔手书,还分付我当面呈递呢。”众人这才相信,还埋怨他说:“你既然来投奔我们这里大姨太太,为何不冠冠冕冕的讲出来,转使我们得罪了你。”
朱成谦道:“我也想冠冕呢,只是不防备诸位老总下手下得飞快。……”这几句话,不由将大家引得笑起来,说彼此都是一家人了,况你又是一位舅老爷,我们却也不敢怠慢。这个地方,又不能替你进去通报,弟兄们那一位将舅老爷带入应接室里坐一坐,好等里面差官去禀明大姨太太,见不见再看你的造化罢。说毕,便走过一个少年军士,一直将朱成谦带进二道门里一处地方,这地方人物确是不少,叽叽嘈嘈挤满一屋子。朱成谦想着,这料是应接室了。一眼瞧见那些坐着的人,着实流品不齐,大约都是来求着都督的。内中便走出一个办事的人,向朱成谦打量了一番,便问他有甚么事到这里来?那个军士也略略代他说了几句,他径自出外去了。那个办事的便笑向朱成谦要名片,朱成谦涨得满脸通红说:“这个到不曾预备。”那个办事的皱着眉头,不得已在左边一张桌上,拿出一页八行信纸,叫他将履历写在上面,有甚么话讲,也一古拢儿写起来。朱成谦提笔写了,那人才缓缓的拿入里面,交代一个女仆手里。又等了好半会,那个女仆出来传话说:“姨太太分付,叫那人也不必进见,有一封家信叫他拿出来就是。且拜托你们照应着他,也不必住栈房,便将行李搬入署里来住着。那人答应了几声是,便将这话告诉了朱成谦。
朱成谦虽然见不着这表妹,然而已算是另眼看待,有个安身立命之处,随即将朱夫人的信交给那人,自家便出去搬行李去了。果然在署里住不了五六天,都督传论缺卫队一名,便着朱成谦提补,薪资按月照发。自此以后,或是都督出辕,或是姨太太们出去逛马路,游公园,与朱成谦却是左右不离,几次也曾伺候过明似珠。明似珠只淡淡问了他几句扬州各亲戚还好,其馀便没有话同他讲说。他会见林雨生的时候,满口胡诌,全是他吹的特别牛皮,简直连一毫影儿也没有。读书诸君俱是明理的,几曾有个都督姨太太,会同一个卫队有暖昧起来,他也不怕编谎,把下颏子编掉了。便是林雨生要同他出首伍晋芳,他也没有一丝权力,可以在都督面前进言。到是明似珠自从取消了北伐队,她镇日价也没有事做,偶然想起淑仪拜托她捕获侦探林雨生那一封信。他会见都督的当儿,便撒娇撒痴,强着都督替她办这件事。都督笑起来,又颠倒将林雨生三个字在嘴里掂播了几句,说:“哎呀,这个人名字好生,不瞒你说,在前清那时候,我们最注意的莫过于上海这些大侦探家了,也有利害的,也有忠厚老实些的,如何只不曾听见这林雨生三个字,莫不是这人在扬州出了首富先生之后,便是地方上派他在这上海来做侦探,他或者因为我们这上海志士狠有权势,他不敢到这里来捋虎须,也未可知。你到不用白忙了,你只须先回覆伍女士一封信,说我们总替她留心便是了。”
明似听到此处,便狠有些不悦,扭着头冷笑了一声说:“你也不用拿这些话搪塞我,我一总不相信你这都督身分查办一个侦探,还须费如许周折。推开窗子说亮话,这件事也不是我多兜揽着,论起公义,他曾出首你们同党的志士,谁也不想寝皮食肉,你同我推三阻四,我没有别的法儿,我只须替你散布几百张传单,给那些老同盟知道,说你放着富先生仇人,不想去替他报仇,看你还有脸面占据着这沪都督的位分。你手底下怕没有侦探,你只须分付他们一声,叫他们明查暗访,便是这姓林的不在上海,通共这们一个豆瓣子大的中国,除得这姓林的跑到甚么欧罗巴、美利加,总须会将他寻觅出来。我限你十天的期限,若是不替我将这姓林的捉到手,你也不须再到我这房里来。你有这副嘴脸来见我,我还没有这副嘴脸去见我那个妹妹伍淑仪呢。”都督听她这一番爆豆也似的说话,又见她这娇嗔薄怒,不禁笑将起来,说:“十天期限未免太少了,再求宽限些,给我一个月何如?”
明似珠将身子掉转过,一点也不理他。旁边那些仆妇丫头们,大家都含笑着,带推带搡,将都督赶得出房。这是在先的事迹,及至伍晋芳将三姑娘同淑仪接到上海之后,依淑仪的主意,便想去拜谒明似珠。转是伍晋芳胆小,因为自家是前清官员,对着这些民国伟人,狠有些惧怯,怕因此生出别的岔枝儿来,拦着淑仪不必去惹是招非。当不过淑仪报仇心切,虽不敢公然违拗父亲,却暗暗地写了一封恳切的信,其中大旨,仍是请明似珠去替他设法捕捉林雨生。差了一个家人,递至都督署里。明似珠接到此信,又欢喜,又惭愧,由是催迫都督格外利害,却又因为终年蛰居在都督署里,便偶然出去逛逛公园,瞧瞧戏馆,也没有一个体己的女友,可以谈谈心曲,这是一层。第二层呢,当初在扬州同淑仪在一处,自家不过是一个女学生,转眼之间,今日居然一跃做了都督太太,攒珠拥翠,曳绮拖纨,在外人看着,尚不见得稀罕,惟是故乡知己,若是一见了我,这种得意,自然格外羡慕。富贵不归故乡,如衣绣夜行。在男人家尚且不免此种龌龊思想,何况明似珠也不过是个庸脂俗粉呢。所以淑仪虽不肯来,我却断然不可不去见访。好在淑仪信函背面,清清楚楚注明他的居址,随即分付辕门外边备好了马车,贴身带了四五名仆婢,另外四个卫队前呵后拥,一直径到伍晋芳公馆里来拜会淑仪。
朱二小姐已有淑仪告诉过她明似珠此番际遇,她近来正百般的懊悔,当初在扬州的时候,不该冷落了这姨侄女儿,猛的听见明似珠今日来到这里,自家便偕着淑仪,一直接到二门以外。明似珠毕竟豪爽,她却不把在先的事介意,也还亲亲热热的叫了一声姨母,随即笑得花枝招展的,一手扯着淑仪说道:“姐姐,你可要把我想煞了。南京一别以后,大家就匆匆分手。我只因为北伐事体忙,也不曾有功夫写一个信儿问问你。随后谢巧贞、郑润卿几位姐姐回扬州的时候,我千叮咛万嘱付拜托他们安慰姐姐,叫姐姐不用过于伤心,不知道她们可曾替我说到了不曾?”
淑仪也含着笑说:“承姐姐盛情,心里感激得狠。”一面说,一面便请明似珠到上房里分宾主坐下。卜氏太太同三姑娘怕明似珠这种势派,便躲着也不曾出来。明似珠随意问了朱二小姐好,朱二小姐也着实殷勤了几句。明似珠随来的仆婢一例儿雁行排立在身后,明似珠抬眼将淑仪细细打量,只见她柳眉淡扫,脂粉不拖,穿着几件家常衣服,楚楚可怜,肌肤也不似当初丰满,不禁慨然叹息,一长一短,问了富玉鸾安葬以后的事迹。淑仪虽是略略答了几句,那粉颊上早已挂下几行清泪来,哽咽间又提到在扬州寄信的事,明似珠便将如何逼迫都督捕捉这姓林的话,说了一遍。淑仪十分感激,朱二小姐因为仓猝之间,不好留着明似珠在此筵宴,便偷个当儿,悄悄的告诉淑仪,叫淑仪约个日子,专诚请都督太太光降。淑仪点点头,便将这意思告诉明似珠,并请明示,几时可以赏个脸儿。明似珠笑道:“自家姊妹,何须这般客套。到是妹妹得暇,可到敝署那边去走走。署里的厨子做的菜,及不得我们扬州的菜可口,幸喜却不十分腌脏。”
淑仪道:“姊姊说那里话,改一日小妹理当竭诚奉拜。”说话时辰,那身边几个仆婢知道太太要走了,早跑出两个人,分付马车上车夫预备。此处朱二小姐同淑仪一直送出二门,果然隔了两日,淑仪亲自乘轿到督署里回拜。明似珠殷勤留着,又取出许多珠翠珍玩,一一给淑仪品论价值。淑仪回来之后,同朱二小姐便择了一个好日子,备了名帖,特地请明似珠赴宴。这一天便是林雨生会见朱成谦那一天了。席间有朱二小姐陪着明似珠,也便拜见过卜太太及三姑娘。淑仪说话之间,便想到云麟身上,思量在明似珠面前替他在督署里谋一位置,一句话早把明似珠提醒了。却好又有几杯酒下肚,春意盎然,不禁红云布满粉面,含笑说道:“姐姐你看我真糊涂透顶了,云相公这人,那一处不叫人可爱,我们在先也狠要好,如何我竟会将他忘记了,一总不曾将他兜到心上,幸亏姐姐今日提醒了我,这事容易,我硬逼着我们都督,无论甚么事,都要安置他到我们署里。这一来我们却可以常常在姐姐这里相见。好姐姐,你怎么前几次不早说,一直等到今日才说出来,这事要罚姐姐,罚姐姐赶快替我打个电报,快将云相公喊得来。你若不依我,我们随后就不用相见了。”
淑仪听他这一番话,转羞得抬不起头来。又因为朱二小姐在座,又不好再说甚么。明似珠又逼着问道:“怎么姐姐又不开口了?难道我讲的话,是不应如此办法?”淑仪含笑答道:“谁说不应该如此办法,我便在早晚写信给他。”明似珠这才欢喜。宴毕之后,又拎携着淑仪的手,到他房里坐了好一会,约莫有十一点多钟光景,才辞别朱二小姐以及淑仪而行。分手之顷,淑仪又洒了几点眼泪,叮咛他赶紧寻觅仇人要紧。明似珠一口应承,她自去了。过了几日,淑仪果然倩他父亲代写了一信寄给云麟,大旨说是男儿志在四方,郁郁家居,究非长策,若是尊堂能让贤侄远游,现已代托沪督,觅一相当位置,末了并云,汉阳烟树,曾托芳踪,黄浦潮声,愿留高躅云云。且说林雨生自从结识了朱成谦之后,心里异常快乐。将那几件假证据,反来覆去,看而又看,简直一毫破绽没有。这一天回家时辰,擂得那门格外响亮。此时巴氏已同小稳子早已睡了,巴氏在床上惊醒,便问是谁敲门?林雨生大声喊道:“是我。”
巴氏缓缓的跨下了床,又将桌上一盏煤油灯点起来,披了一件单褂子开门,将林雨生放得进去,重新将门关好了,冷冷的问道:“为甚这早晚才回来,看你撞了这一头的死酒,又不知在那里骗了吃喝,放着正经不干,终不成吃一世的酒,便算是你的事业。我记得你今晚出门的时候,还说着没有机会便不回家了,敢是当真有了机会,所以才有这副嘴脸来见我们娘儿俩。”
林雨生不由被巴氏说得笑起来,随又叹了口气说:“做了一个男子汉,真不值得。风里来,雨里去,都是我们挑着这一万斤重担子,你们这些婆娘,转会坐在屋子里说几句现成话儿。好了,我也受彀了你的气了,难得太阳头照到粪堆里头,砖头瓦砾,也有个翻身日子,我也不呆,我拚着花几百银子买一个十七八几的小姑娘,我一般也寻一寻下半世快乐。好在你这瞧不起我这脓包一世不得翻身的汉子。……”一面说,一面鼓起两片腮颊儿,扑通向床边上一坐,大刺刺更不同巴氏讲话。巴氏也是个狡猾妇人,她有甚么瞧不到的去处,知道林雨生话中有刺,定然那件事有点眉目了,况且今日捕获宗社党,要算是个绝大功绩。常听见人讲,在民国里立了这样功绩,除得赏号有个一万八千银子不算外,至少都要保举一个道员。再不然也有个大八成知县。他这一阔了,置田舍买房屋娶小老婆都是意中之事。我如今已上四十外岁的人了,连年度这饥荒日子,头发也衰落了,额皮也有叠叠的皱纹了,去年牙齿又掉落了两个,吃起饮食来,那个嘴唇儿着实有些难看,便是天癸也去了六七年,将就陪这不得志的侦探睡觉,也还可以勉强。若是想去亲近道台、知县,那可就有些自惭形秽了。箍紧必裂,我在这时候还去寻着恼,他岂不是不知分量。”
想到此便再不敢向林雨生唣,一时又拿不下这个脸,等了好半会,自己在茶桶里浓浓倒了一杯酽茶,含着满面笑容,一步一扭的走近林雨生身旁,更挨着坐下,低低说道:“我的老爷,请用一杯茶,解一解酒渴。”顺手就将茶杯子递到林雨生嘴边来。林雨生故意用手一推说:“哎呀不敢劳动,我可是不当人花拉子。”巴氏又涎皮癞脸的笑道:“一家子人这样生分起来,也不应该。就是我适才说的话触犯了你,你须知道我心里也是为好,我同你十十几年夫妻,我可曾安着过坏心?你如今还不曾发迹,就这样奚落我,万一。……”说到此就泼娑娑的眼泪鼻涕一齐都到,哽咽得再说不出别的。林雨生心中也是惨然,勉强笑道:“好端端又哭甚的?报你一个喜信,那条计策可算上了你我的心路了。”
巴氏听了大喜,便追着问下去。林雨生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巴氏,还说:“早晚便去都督府里首告,你在家候着我的喜信罢。”巴氏此时佩服得林雨生,真是天下少一,地上无二,觉得嫁着这一般的丈夫,也不枉人生一世。著者说句笑话,他们夫妻俩今夜上床,那个去了六七年天癸的物件,总应该取出来孝敬这候补知县同保举道员。次日肖晨,林雨生刚刚下床梳洗,便听见门外打门,打得震天价响,心里吃了一吓,赶忙趿了一双鞋子,将门开了,原来不是别人,正是朱成谦,笑嘻嘻的跑得进来,开口便问:“昨晚议的那件事究竟办得怎么样了?我是特来报你喜信的。”林雨生咧着一张大嘴笑道:“请里面坐,请里面坐。那件事更没有别的办法,我预备尽今日一日功夫,须将禀稿打点好了。这会子刚刚下床,不知先生又有何喜可报?”
朱成谦笑道:“昨晚在一品香分手之后,我第一件就先去同收发上游老头儿游隆基接洽,并将你老哥这番主张告诉了他,兼拜托他一经接到这件公事,随即送给都督大人亲阅,千万不要延搁下去。游老头儿更说得好,说这件公事都是大家升官发财的喜事,就是没有你朱先生来运动,我们也不肯延搁。还老实告诉你朱先生一句话,若是别的公事,我们收发上都还需要索一点常例,像这种案卷,一经破获了,我们收发上都还着实有点劳绩,这常例就不须同原告需索得。何况又是你朱先生亲自嘱付我们的呢,请只管放心,到是催着前途将这公事早些送来最好。昨天都督还接得东三省密电,说宗社党近来狠是蠢蠢欲动。这一来破获这一处机关,也见得我们都督办事认真,怕都督也还喜欢不迭呢。”林雨生喜得作揖不迭,便留朱成谦在此坐一会,我陪你去逛一天楼外楼。朱成谦笑道:“你不是说尽今日在家忙着办禀稿的么?这会子还有功夫出去闲逛。”
林雨生道:“话虽如是,只是怠慢了哥哥,叫兄弟狠是不安。”说着便命稳子出去买点心,请朱先生在此用了早膳回署。朱成谦忙拦着说:“不用不用,我那表妹已替我预备了上等洋白细面,做的五瓣梅花生肉点心,我此刻却不扰你的早膳了。”说着将个头缩在腔子里,笑得眼睛里没了缝,一溜烟走了。此处林雨生果然真个拿出他当初替小翠姑娘买马桶上说帖的本领,详详细细做了一封禀帖,当晚又向伍晋芳公馆门首暗中打探,知道伍晋芳北不曾出门,还好好安坐在家中,深喜自己的秘密,并不曾有人走漏风声,只须我的禀帖进去,那督署自然会到此捉人。又默默的向里面张得一张,慨然叹道:“伍大老爷,你须怨不得我林雨生手段太辣,也只因为权利所在,自家功名富贵要紧。这一点良心,也就难于顾得。世界上比我林雨生利害的多得狠呢,想大老爷也断断不来计较我。”主意已定,当夜依然回家歇宿。因为心里高兴,少不得又买了些酒菜,夫妻儿女,一家团坐下来对酌。
巴氏饮酒之间,看着林雨生不似日间快乐,虽然端着酒杯儿,转有些发。巴氏心下狠是疑惑,便拿着话搭讪说道:“你这一件事做成功了,保不定真个大小有点官做。我仔细打算我们夫妻,年已将近半百,好容易熬辛伫苦,一旦巴着出头日子,你以后还该留心点儿,替稳子觅一门亲事,也留下一点香火根苗。”巴氏话还未完,忽见林雨生两眼里,直淋淋的流下泪来。巴氏也就不由的有些悚惶,勉强忍着笑说道:“好端端的你为甚又伤起心来?”
林雨生忙在身边掏出一方手帕,将眼泪拭了拭说:“谁曾哭来,但不知为甚么,今晚狠有些心惊肉跳,不知主何吉凶。我想这件事,便是上头不允着照办,也不至认真,便坐我一个诬告的罪名。若是当侦探的都这样认真,谁还肯替国家出力。我在这上海也混了有许多日子了,我冷眼瞧出那些大侦探家,谁也不是十件事到有八九件是诬告,通不曾见上头认起真来办他。这总因为我这人各事都本着良心去做惯的。所以这件事稍稍在良心上讲不过去,便有些疑心生暗鬼,也未可知。”
巴氏也笑着说:“可以来我平时不是常劝你,也不可过于本着良心去做事。若是平时做惯了,今天又何至如此畏首畏尾。大丈夫做事,还须一刀两截,也不可像这样蝎蝎鳖鳖的。”林雨生点头称善。小稳子此时在旁边,也插起嘴来说:“告诉爹,我昨夜里做了一梦。”林雨生此时深恐稳子说出蹭蹬的话来,忙放下脸色说:“仔细些,好话再讲,不好的话休得乱嚼舌头。”稳子笑道:“我这梦狠是吉利的,爹听了包你欢喜。”说巴见他说吉利,便笑着叫他快说。稳子便说道:“昨夜娘同爷上床时辰,我刚刚醒转,接连不曾好生安静睡着,一直听见马路上没有人声嘈杂。约莫有三更多天光景,我刚合上眼,便看见裘大娘家小七子,来喊我出去瞧热闹,说都督署里迎接新任老爷,我其时知道爹同娘已经睡着了,便悄悄同小七子溜到都督署的大门外边,只见一轮红日照耀得天地异常发亮。一会儿里面鼓光吹起来,一队一队的兵士,好不威武,小七子便指点我说:新任老爷就在这兵士后面。我忙睁着大眼睛向他指的那地方瞧,果不其然,许多兵士捧着一位老爷出来。……”
巴氏听到此处,不禁笑起来说:“小孩子家的见识,昨夜听见我同他的爹讲说甚么道台、知县,他在床上便会想到新任老爷,这新任老爷便是被你瞧见,又有甚么奇怪呢?”稳子笑道:“最奇怪不过的,我仔细看去,那个老爷便就是爹。”林雨生正端着酒杯子,不禁含笑望着巴氏说道:“有点意思了。这些事你到不可不相信,小孩子嘴里,是没有假话讲的。”又转过头来,望着稳子道:“后来你这爹怎么样呢?”稳子道:“我其时便告诉小七子,小七子还不相信,我狠是生气,便追着那些人直喊起来说:爹呀爹呀!爹一共也不理我,我急得甚么似的。……”马氏冷笑,望着林雨生说道:“好呀,刚刚做得一个老爷,便连谪亲儿子都不理了,我由此上便识透了你这人的心。”
林雨生也笑起来说:“你听这孩子胡讲,我又不在梦里,我知道他喊我,我若是同他一齐做梦,你再怪我也不迟。”巴氏笑道:“你可讲得不差。只要你以后不可像在稳子梦里那光景便好了。”又望稳子说道:“你爹不理你,你难道就罢了不成?”稳子又道:“爹不理我,我便赶在后面。谁知一直赶去,忽然赶到一处坐落,是个上海杀人的所在。以后就不看见我的爹了。我心里很急,一急便急醒了。这时候爹却好同娘在枕头讲话,我还暗暗好笑,说这不是爹在这里呢,我适才何以那样糊涂。”
巴氏笑道:“这梦到还吉利,只是又闹到杀人地方,这不是你糊涂,是谁糊涂。”林雨生却正色说道:“你不用骂稳子糊涂,你才糊涂呢。做了老爷,有个不到杀人地方去监斩犯人的么?我猜这梦里,定然还有伍大老爷,或者是都督派我去监斩他,这也是分内的事。……”这几句话才把巴氏说得又欢喜起来。过了一天,林雨生真个怀里揣了禀帖,一直奔到都督署里,鬼张鬼智的去寻觅朱成谦,便有军士们上前来盘问他,他略略将出首的事说了一遍,军士们见是公事,便着了一个传事的引他去到收发处投递,收发处游隆基知道他便是林雨生,不禁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,便请他坐下来,进烟倒茶,着实有些谦虚。林雨生开口便问着朱成谦,游隆基凝了凝神,说道:“朱成谦是谁?”林雨生又道:“这朱先生是在署理当着卫队的。”游隆基笑起来说:“哦!你问的是卫兵朱福,我道谁是朱成谦呢。你先生这件事做出来,大人是必另加青眼的,这个卫兵可不须同你扯着相好。前天他也曾到我这里提起先生这件事,我淡淡的答应了一声,像你先生这种人物我们可要作别论了。先生坐此多坐一会不妨,难得今天大人又不曾出门,我便替你进去回一回。”说着便笑嘻嘻拿着禀帖走进里面去了。
林雨生心中好不得意,坐在那里,很有些趾高气扬,这收发上还有几位朋友,他也不理人,人也不去理他。……且说沪都督真大人刚刚坐在签押房里纳闷,便因为爱姬明似珠曾分付他捕获那个林雨生,一时又没有头绪,意思要想派人出去明查暗访,又苦无从加他的罪名,只管延捱下去,偏生又遇见那位似珠小姐雷厉风行的见了面就没有别的话说,都硬栽我不肯替她出力,我到不想偌大一个紧密整严的制造局,却不消得一夜功夫,便占据过来。若讲到这个温柔香艳的夫人城,她若是严阵以待,却叫我束手没有法儿。正在胡思乱想,懒懒的躺在一张睡椅上,合上双眼要睡。隐约听见身边几个亲随切切嘈嘈的似乎同人讲话,说:“你也太没分晓,大人这时候正在这里休息,有公事不好明天再回,我们不去替你碰这钉子。”又听见那个人辨道:“这件是要紧公事,那个姓林的在外面等着呢。好兄弟们,能替我回一声,就回一声。若是不能彀,我就打发那姓林的先行回去候着。……”
都督先前听他们讲话,还不在意,后来忽然听出姓林的三个字,猛然触起心事,欠起身来望着亲随说道:“外边不是游先生讲话,你快着他进来。我有话要问他。”那几个亲随便招呼了游隆基,游隆基急抢了几步,跑入房内,诚诚敬敬行了一鞠躬礼。都督笑了笑说:“你适才讲这姓林的是谁?他有甚么公事来报告?”游隆基也不言语,只双手将那封禀帖递上。都督接到手中一望,不禁笑得站起来,口内嚷道:“哎呀,林雨生。……”说了这句话,也不知道他可曾看着禀帖上的话不成,只喜孜孜说道:“你去快将这姓林的留在署里,不要放他走了,我立刻出来有话问他。”说着便匆匆的拿了那封禀帖,笑到后面去了。转把游隆基摸不着头脑,暗想大人如何这般喜欢这姓林的,真算这姓林的造化,想到此也只得匆匆的仍回到他的收发处。林雨生一眼瞧见游隆其气色,便知这事十分妥贴。尚未曾开口,游隆基从头至尾将都督适才的神态告诉他,林雨生兀的暗暗快乐,又不好意思便露出来,自然端坐在此等候消息。……都督这时候一径跑入明似珠房外,仆妇们见大人到了,急忙打起帘子,一面嚷着大人到来。明似珠只懒懒的斜倚在镜奁旁侧,飞了一眼到都督身上。遥见都督手里拿着一封帖子,脸上笑盈盈的与平时不同,心里也触起那件事情,只不好开口去问。毕竟都督忍耐不住,一手搭在明似珠肩上,向她粉脸尽瞧,瞧得明似珠笑起来,用一只手拦着说:“你不认识我么?尽瞅我则甚?”
都督笑道:“我瞅你这人真好福气,想到那里,便遂你的心。我隐约记着旧时小说上,有这么两句说是甚么: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功夫。你不是觅这姓林的吗?谁知这姓林的竟会寻到我们这里来。” 明似珠听了大喜,将两道翠眉展了一展,笑说:“你这话是真是假?”都督道:“谁还哄你不成,你看这是甚么物件?”说着,便将那禀帖掷到妆台上。明似珠笑道:“原来这厮又来葬送人。但不知他葬送的又是谁?”都督笑道:“我已经喜欢昏了,还不曾瞧出他这上面讲的是甚么。好人你试读给我听。”明似珠此时已大略望了望,不禁怒气填膺,将禀帖直掼过来。都督吃了一吓说:“你又为甚么生气?”急拾在手里念了一遍,笑道:“原来就出首的这姓伍的,如今也不谈了,无论这姓伍的是宗社党不是,我都顺从着你的意思,只问这厮谋害富先生的罪名,何如?”
明似珠冷笑道:“这个我却是狠感激你,但是这姓伍的他并不是宗社党,我可以拿我这性命保他,我却狠不用你卖这人情给我。你仔细想想,他若是宗社党,他在先如何会容得他这个革命女婿,这是一层。至于林雨生这厮在前清时代,既诬革命为匪人。在民国时代,又指平民为宗社。颠倒黑白,遇事生风,便没有以前陷害富先生的大罪,你有守土之责,像这样奸徒,也该除恶务荆我也不耽搁你,你便先去拷问这厮,我今日还向你请半天的假,须得亲去到我淑仪妹妹那里告诉她,使她放心。”
都督点了点头,便笑着出去,传伺候的人在花厅上讯囚。外边预备好了,及至都督坐出来,还不知讯的是谁。都督传话命收发处游隆基将那个林雨生带进来,游隆基得了这个消息,他不知道都督葫芦里卖甚么药,只笑嘻嘻的向林雨生道贺说:“大人有请。”朱成谦在外边也得了消息,知道林雨生大功告成,自己也不无微劳足录,便偷偷的直蹿进来,见林雨生刚要进去面会都督,自家立在旁边,只管向林雨生挤眉弄眼,似乎叫林雨生在都督面前提拔他一两句。林雨生也不知听见没有,便垂着手随游隆基进入花厅。要知道都督花厅上不比州县衙门,讯问案件,便列着许多刑具。所以林雨生一直等到见了都督,并瞧不出都督有别的意见,好笑他依然大刺刺的上前行礼。都督面带笑容,问道:“你就叫做林雨生,你出首的这人,同你有甚么瓜葛?你何以便知道他是宗社党?”
林雨生不慌不忙,从身边掏出一叠证据,双手呈至都督案前,朗朗说道:“大人请阅证据便知公民不是诬栽。伍晋芳他在前清充当警察,武昌一役,他杀害我们党人委实不少,公民本来同他有一面之识,论理却不忍出首,但念公民同他朋好究系私情,公民出首此人,端为公义,公民是最疾首专制,醉心共和,凡有反对民国的人,公民无不嫉之如雠,视之如寇。……”都督此时也不知曾否去查阅他证据。但微微含笑,疾便诘问了一句说:“你这人狠好,我但问你怎么叫做宗社党?”
林雨生也笑起来说:“大人岂不知这宗社党就是反对民国呀!”都督又问道:“宗社党反对民国,前清侦探,罗织无辜,一个烈烈轰轰造成民国的伟人富玉鸾,把他来出首,以致他死于专制之手,这种人是反对民国,不是反对民国,你快快从实讲来,我这里有军政执法,正不消送你到刑庭定罪,我是要替富玉鸾先生报仇的了。”林雨生在这个当儿,断想不到都督会提起这句话来,窥探都督的意思,好像等着他投这罗网,各事都预备好了一般。顿时吓得面如土色,浑身抖战起来。只听见扑通一声,双膝跪在地下,哀告着道:“小人万死。但求都督念我出首宗社党的微劳,将功折罪,饶小人一条狗命,小人家有八旬老母,全赖着小人养赡。”都督笑道:“宗社党又是一件事,却与你无涉。论你杀害民国党魁,便寸磔也不为过。你既自称出首有功,我便看你这件功劳,饶你一个全尸,明日枪毙便了。”说着便命阶下几个卫队,将这厮锁入营仓,听候处决。立时走过虎狼也似的七八名卫队,一声吆喝,如牵鹿豕一般,直将林先生拖下去了。卫队之中,朱成谦也在其内,吓得魂不附体,深恐林先生再牵扯出他来。他上前紧紧扼住林先生的咽喉,更不再容他讲话。收发处游老头儿,也出自意外,重重的向地下哕了一口,依然转入他收发处去了。都督退堂,一古拢儿将那禀帖以及各种证据,揣入袖内,笑着到明似珠房里。明似珠正待出来上轿到伍淑仪那里报信,都督将袖来各件,交代明似珠说:“你都拿去还这伍先生罢,一发让你做个人情。”
明似珠也笑了笑,径自到伍淑仪那里,将前后事迹详细说了一遍。淑仪又悲又喜,并着人告诉他父亲伍晋芳。少不得着三姑娘和朱二小姐齐齐出来,向明似珠道谢。明似珠那一番得意,自不消说。淑仪又将明似珠请入自家房里,笑着告诉他说:“前次承姐姐盛情,命我这里写信去约我们姨兄云麟到沪,这件事再巧不过,我们姨兄于昨晚业已到了舍下。”明似珠听了大喜,说:“云先生在那里呢?快请来会一会。我们到有许多时不见了。”
淑仪便命仆妇去请云少爷到来。不一会功夫,云麟果然到了,相见之下,云麟到没有甚么话可说,转是明似珠咭咭咕咕的有谈有笑,以后便讲到处决林雨生一事。云麟望着淑仪笑道:“妹妹我们在扬州时候不是说的,如有一日捉住这厮,我要亲自取出这厮心肝去祭富大哥。难得今日便应了我这话了。虽然文明时代,不合有此惨刑,但是枪毙这厮那一天,还请明小姐同都督讲一句,让我亲自动手,不知道可以不可以?” 明似珠笑道:“这个容易,你尽管去,都督那里有我呢。”淑仪笑道:“这到可以不用罢。你在当初每逢着新年元宵,要放一个爆仗儿,还紧紧的握着耳朵,深怕那爆仗儿利害,你如何还敢去放枪。”
云麟笑道:“那却不可一概而论。游戏之事,我便不肯冒险。这是慷慨替富大哥报仇,而且也泄我当年被他陷害之恨,义愤所至,神鬼为惊,还有个不敢放枪的道理吗!”说得明似珠也笑起来。坐了一会,起身告别。还叮咛云麟安心在此居住几时,督署里如有借重大材的地方,少不得便来相请。于是云麟同淑仪一直的送至门首,看着明似珠上轿,才转身而回。且说林雨生定了死罪之后,这个消息传到巴氏耳里,直哭得一佛出世,二佛涅。刚刚过了三天,都督署里便将林雨生绳捆索绑而出,引动许多男女纷纷议论这事,都说是天网恢恢,疏而不漏,可怜巴氏携着稳子哭哭啼啼也来相送,伍公馆里伍晋芳同着淑仪以及云麟都亲自到决人的地方,云麟已得都督许可,准其亲行枪毙林雨生。云麟好不得意,大家都在九亩地地方等候。不多一会林雨生已到,前后簇拥许多兵士,稳子还指点告诉巴氏,说前夜梦里便这般景况。巴氏也不暇答话,一直哭到林雨生面前。林雨生也是双泪交下。云麟此时排开众人,便有一名兵士将子弹装好了枪,一直送至云麟手中,云麟执枪近前正待开放,忽然大叫一声,倒地不省人事。一枝枪直掼下来,众人大惊,林雨生却不曾死。欲知后事,且阅下文。
第六十三回逛马路托足娼寮驳轿夫伤心政局
著者尝笑撰述小说的朋友,每逢吃紧去处,必须故意作惊人之笔,已成通篇一律。譬如前回书中,说到云麟枪毙林雨生,国法私仇,可谓两无遗憾,只是再没有变故的了。偏生结末数语,叫人悬心,被枪的林雨生,安然无恙,开枪者云麟,忽然仆地不省人事。若是那些神权小说,或者林大哥命不该绝,又有甚么观世菩萨梨山老姥暗施法力,摄去林大哥到深山之中,传授仙法,他日出世,再做出一番事业。无如在下这部《广陵潮》若闹出这些笑话儿来,岂不要被阅者诸君,赏我一个大大耳光。而且这林雨生在书中,虽然也算是个脚色,到不得少了他便不热闹,况论他一生行事,奸险异常,此时便结果了他,也是情真理当,若再放他不死,让他再做出些气破人肚子的恶事,咳诸君诸君,你们处这恶劣社会,像林雨生这种人,不少耳闻目见,已经叫诸君肠断气绝,短叹长吁,通通这一部悦性怡情的《广陵潮》小说,依然叫人越读越不快活,著者于诸君虽然有见过的,有不曾见过的,然而千里神交,尽多情谊,却不忍这般恶作剧呢。
原来那时候林雨生背缚着双手,浑身一丝不挂,单穿了一条白洋布裤子,早有军士们拖翻他在地,叫他跪下。他东张张,西望望,觉得人山人海,四围站着,好不热闹。不料得从人丛里忽然又跑出巴氏同稳子来,离着他有三五步远,伏地哀哀痛哭。林雨生见此情景,忽然想到当初在富公馆照墙背后栖息乞求富玉鸾情事,巴氏则鹑衣鹄面,提着竹篓子亲来送饭。小稳子当街被富公馆诸仆踢翻在地,那时候饥寒迫于眉睫,去死已经不远。幸得富玉鸾少爷一手提拔,才随着伍老爷出去,衣食温饱,出死得生。都是我心术险恶,当初既害了富少爷,今日又来害伍老爷,天网恢恢,疏而不漏,宜其受此极刑。一身不足惜,留下这寡妇孤儿,将来作何倚靠。他一阵心酸,神魂不由的便悠悠出舍,及至军士们把枪上弹子装好了,递给云麟。云麟颤巍巍的,左手用力托著枪,右手便来攀动机子,林雨生浑身抖战,暗想这弹子出了枪口,钻入我这肉体里面,不知怎生个痛楚,痛楚以后,又不知怎生个死法。
这个当儿,云麟眼睁睁地瞄准了林雨生,好笑那林雨生也眼睁睁的瞄准了云麟,眦牙裂嘴,已经十分难看。云麟心里慌得一慌,先前那个枪,本是对着林雨生心口,到此不由的偏了一偏,拍地一声,弹子出来时,转穿过林雨生右臂,伤不致命,只痛得林雨生筋肉跳动,两眼反插,猛的直跳起来。可怜云麟本是个懦弱书生,因为满腔义愤,才肯挺身而出。今骤见林雨生如此恶状,不由魂胆飞越。当林雨生跳起之时,他转吓得直跳下去。围着看的人,一声吆喝,幸得旁边兵士看云麟不济事,一把将云麟手里的枪夺过来,重行向林雨生胸口击了两下,眼见林雨生直挺挺的死在地下。
此时伍晋芳早率领着家人们将云麟挽扶起来,领过一旁。淑仪几乎吓跌倒了,也顾不得耳目众多,走近前殷殷问云麟心里觉得怎么样?云麟已经醒转,满脸含羞,对着淑仪笑了一笑说:“不妨事,那厮好生难看,我到不曾见过被枪的人有这般恶状。妹妹放心,我们便预备祭奠富大哥罢。”这时候军队已经掌着鼓号,一对一对的回署。看热闹的人霎时间也就如鸟兽各散。一片白茫茫空地,顷刻露出眼前。伍府家人们便向空设下祭筵,上面供着富玉鸾灵座,焚起香烛。淑仪匍匐痛哭,哀哀欲绝。云麟上前行礼,伍晋芳也打了几躬,相与催着淑仪赶快上轿回去。家人们将祭筵收过,自不必说。林雨生死尸少不得仍由巴氏粗粗埋葬,在下这枝笔却再没有工夫替他去写丧仪去了。
云麟眼看着淑仪上了轿,伍晋芳同云麟在后缓缓踱着,大家都是没精打采。云麟尤其千愁万恨,兜上心来。刚刚出了那个场所,还有些来来往往的人去瞧热闹。蓦地从人丛之中刺斜里跳出一个少年来,浑身穿着西装,用那手中一根手杖儿向云麟孤拐上直扫过来。云麟吃了一吓,幸亏闪避得快,不曾吃他敲着。那个少年掣回手杖,横摆在手里,哈哈大笑。云麟掉头一望,急得绯红了脸,大嚷道:“你看你看。”那少年忙陪笑道:“老弟不须生气,难道只许你放五子钢枪,偏不许我用齐眉短棍。”说着又嘻天哈地大笑起来,便扯着云麟同他一路走。伍晋芳见那少年便是田福恩,又见云麟郁郁不乐神态,便插口说道:“好好,你们弟兄一路去散散心罢,我却不陪你们了。”
云麟心中狠不愿意,又因为伍晋芳如此说法,田福恩又紧紧扯着自己,便道:“你且放下,我同你走便了。”田福恩瞧着伍晋芳业已去远,便同云麟附耳说道:“你休要这般闷闷的,这上海取乐的地方很多,我同你到一个去处,包你欢喜。”于是两个人并肩行着。田福恩笑道:“兄弟你如何这般胆小,你拿枪打人,又不是人家拿枪打你,为何吓得那个球样儿,若是我到好耍子,兄弟以后如再去打人,举荐举荐哥哥。”云麟好生羞惭,说道:“呸,这是一件甚么事,那里有这许多举荐你去。譬如你这人就十分冒失,穿着西装,这根手杖,本是陪衬着好看的,不曾叫你当着兵器舞弄,没的给西人看见,说我们中国人便连这形式上都不文明。”
田福恩陡然放下脸色,说:“兄弟教训的怕不极是,殊不知将手杖当着兵器用,我也跟着人家学的。兄弟通不记得去年在扬州时候,那个姓柳的小厮,拿这劳什子手杖,打得我鐍子上鲜血淋漓,这是你兄弟亲眼看见的。那时候也不曾见兄弟责备那厮不文明。今日我同兄弟闹着顽,你又只管唠叨说出我许多不是来。不瞒你说,我自从被那厮拿手杖打了我之后,我便魂思梦想,几时也弄这西装穿一穿,手里也拿他一根劳什子手杖,立刻死了,都是情愿。哼哼,这西装相思病害得我久了,同我那死人老子商议,我那死人老子他是个老顽固旧透了心的人,他回我的一句话,再也决裂不过,说必须等他穿了殓服,然后才许我穿这洋装。兄弟你不知道我那死人老子,年纪越大,精神越好,眼见他这殓服,不知几时才穿得,我这西装简直没有一毫想头了。那知天老爷有眼睛,宛是知道我急于要穿西装似的,他便平白地将一个好好大清国,眨又眨眼弄成共和了。甚么公民呀,议员呀,一古拢儿闹得乌乱。我心想要穿西装,第一须运动做议员。兄弟,谁知我这一运动,就将一个议员运动到手。我跑回家去便恐吓我那死人老子,说一经充当议员,如若不换西装,还是穿着中国衣服,老实便是违反民国法律,九族全诛。好笑我那死人老子,他还不知道九族两个字怎生个讲法,问这九族里可有他没有?我便放下脸来,说怎么会没有你,上头便是你同已经过去的祖父,底下便是我同我的儿子。祖父是已经死了不算,至于我的儿子呢,你媳妇又不曾生养,大约我同你两个是砍定了脑袋。他听见我这一番话,魂都打屁眼里吓得溜出来了。毕竟性命要紧,同我母亲斟酌斟酌,第二天便哭丧着脸,拿出白花花的四五十块洋钱,交给我,我如今才这般威武起来了。”
云麟听着,只顾冷笑。当那田福恩叙述西装历史的时候,早不知不觉已到他约云麟去的那个地方。云麟见是一条长弄儿,弄口有三个字,是银凤里。其时约莫已有上灯时候,四处电灯通明,隐隐绰绰的早照见无限淫娃施朱抹粉,成大群排列在路侧,你嬉我笑,瞧见人狠有动手动脚的意思。云麟此时已阅历过来的人了,不似当初腼腆,也把两个乌溜溜的眼珠儿,东瞧西望。只见田福恩挺胸凸肚,两只皮鞋儿滴搭滴搭的,只顾引着云麟望里面走。走到一家门首,有一个十四五岁小女儿,一眼看见田福恩,笑嘻嘻的走上来夺着田福恩那根劳什子手杖,牵着望门里跑。田福恩也不松手,便好像瞎子明杖一般,一气跑进去,房间里便有一个娇滴滴喉咙,嚷着说:“阿蓉,你不用勉强他到我这里来,我不希罕他这咬鸟的议员,他白嚼舌头,说到此吃午饭的,他到这早晚才来显魂。”
此时田福恩早跑进房,那个手杖已被阿蓉抢得去了。自己便将那个洋帽子脱下来,远远的向窗口一张桌子上掼过去,走近那女子身边,搂着亲了一个嘴说:“我的心肝乖乖,你动不动开口就骂我,外面有个新朋友呢,看被人家笑话。”说话当儿,云麟已经跟着进房。那女子用手推着田福恩的脸,瞟了云麟一眼,懒懒的站起身子,有意无意的向云麟说了一声少爷请坐,转过眼望着田福恩又笑了。田福恩坐向床边上,弯过手来捶腰,口里仅嚷困了困了。又跷起一只脚来,说这皮鞋很累赘,叵耐穿不惯他。那女子冷笑道:“你们放着汽车不坐,坐着汽车来就不困了。”
田福恩笑道:“你也不用打趣我们,我也不呆,为甚么拿几块洋钿,做那瘟车子一点钟。我有几块洋钿,到好又同你睡两夜,到不舒服。”那女子向他呸了一声,装着向云麟讲话,说这位少爷贵姓?云麟未及答应,田福恩又跳起来说:“你不用问他,我替你们介绍了罢。”指着云麟道:“他姓云,这上海都督,是他哥子。都督太太,是他妹妹。我的太太,又是他的姐姐。他在都督跟前顶红不过,你若是不相信,你出去打听打听。今天九亩地杀人,本该都督亲自动手,都督不愿意出来,就托了他,我便在那里会见他的。我将他扯到此处,给你见见识面。你要看都督,你就看他这庞儿,简直是一般无二,不愧是一个老子养出来的。”又指着那女子向云麟说道:“这位姑娘,芳名叫做人人爱,外号又叫做爱杀人,我替她编的名字,是逢人爱,年纪不过才得一十七岁,今年二月里才接着一位活财神,替她梳栊了一次。第二道韭菜,就是我割的。他的头等柔术,老少无欺,货真价实。……”田福恩还要接着望下说,早被那个女子一把握住他的嘴,笑得格格的说:“我把你这天杀的,白刀子进红刀子出,你编派我,你家姆妈才会柔术呢。”
此时又走进几个女子,同那个阿蓉,挤满一屋子。听着他们说闹,都笑起来。云麟也不由的好笑,偷着眼瞧那个人人爱,只见她是个长马脸儿,堆着无数雀斑,高高颧骨,吊稍眼睛,一道青眶儿,隐在皮肤里。说起话来,喉咙像个破锣一般,还带些呛嗽。又听那女子骂道:“我把你这编谎的杀才,你也不怕编掉你下把颏子。你说这云少爷同都督是弟兄,我听见人说这都督姓真,这少爷又姓云,这是那一门的弟兄?”田福恩也被他问得笑起来,想了好半会,忙分辨道:“这云少爷在先不是也姓真,后来因为他叔叔没有儿子,便承继过去,跟着他叔叔也姓云了。”人人爱因为一时会不过意来,也就罢了。大家坐了好半天,都觉着有些饥饿,田福恩悄悄向云麟附耳说:“你身边带着洋钿没有?如带着洋钿,我陪你到广东馆子里吃消夜去。”云麟点头,可巧又被人人爱瞧见了,一把揪着田福恩耳朵说:“你又想溜到那里去,你简直同我有些话三不着两,你若是今夜再不在这里宿歇,我咒着你过江入江,过海入海。”
田福恩睁圆眼睛喊道:“人家肚腹里不饿,便是上阵,道不得个不饱餐战饭,我横竖今夜总是要来。”人人爱道:“那可不行。要吃饭不会拿钱买回家来吃。”才说到此,便伸过手,在田福恩衣兜里乱摸,又触着他的痒骨,引得田福恩弯着腰笑。人人爱果然在他衣兜里掏出一大把钱来,约莫小洋有十几个,铜板有十几个,其馀便尽是鹅眼小钱。人人爱呸了一口说:“你可是都将家私搬出来了,亏你这些鹅眼儿,是向那里讨来的。”说着便将那些小钱一个一个的向窗子外面直掼出去。田福恩又不敢拦她,只喊得一声阿弥陀佛,光溜溜的钱,都掼出去,我保佑你那一世里还要当野鸡。人人爱早喊着一个老娘姨过来,将小洋同铜角儿,都交给她,笑着说道:“你去胡乱买些酒菜来,田少爷在这里请客呢。”
云麟忙拦道:“且放着这个,我这里有钱呢。”说着便掏出一张五元钞票递过去。人人爱猛吃一惊,忙一把夺住,仍递向云麟手里说:“这个如何使得,少爷是头一次光降,这个小东理应让田少爷做。”云麟只得将钞票依然藏好,只恨得田福恩牙痒痒的望着人人爱好似有不共戴天之仇。人人爱也不理他,转笑孜孜的望着云麟说道:“少爷好一表人材,我来多件事,替少爷做媒。”说着便在身边扯过一个女孩子,约莫十八九岁光景,叫他站在云少爷身旁说:“这是我的姨侄女儿,少爷看她模样儿如何?少爷若是中意,便叫她来伺候少爷。不瞒少爷说,她虽然生得这般长大,她顶括括还是个清倌人呢。”说着又将颈项伸得一伸,噗哧一笑。云麟果然见那个女孩子依依立在面前,早不由的一把拉着她手腕,猛的吃了一吓,只觉得她手掌心里热得像火炭一般。云麟便向她额角上瞧,隐隐有指掐瘢痕,搭讪问道:“你叫甚么名字?”答道:“我叫小红。”云麟又问道:“你这额角上是谁给这苦给你吃?”
小红摇摇头不肯答话。那两个眼胞里,已不禁汪着一泓秋水。此时人人爱正敷衍着田福恩,听见这话,忙走过来说道:“少爷你问小红这伤痕,我替他告诉你,这是昨天夜里,被她妈打的。少爷你不知道吃着我们这碗饭儿,真是前生孽障。每天像在这当儿,便是上街的时候了。别人都笑我们无辜拉客,是个不顾廉耻,其实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,当真就一毫廉耻也没有。古人道得好:上命差遣,身不由己。我们也是身不由己罢咧。”说到此又低低俯着云麟耳朵说道:“我们的妈,比十殿阎王还利害。拉到客呢,苦是我们吃,钱是他们得。拉不到客,那就晦气了。半夜三更,回来时辰,茶饭一点罚着不许吃,还要乖乖的自己褪下裤儿,伏在凳上,给妈打屁股。少爷你想想这种刑罚,还容得我们顾着廉耻,不去拉客么?小红昨夜就不曾拉到客,屁股上足足打了有二三十下子,额角上不过是稍带着一点。少爷不信,叫小红引少爷到她房里去看看屁股就知道了。”
云麟忙道:“这是我很相信的,也不用去验看。”人人爱也笑道:“好在过一会儿,小红的屁股,怕少爷不瞧儿,我此时正不用忙着。”田福恩听人人爱说话,顺便就一把摸向她胯下说:“我到要验验你的屁股,昨天可捱打不曾?”人人爱瞅了他一眼,又笑着说道:“狠心的,你今夜若是跑了,你就是不可怜我,我难道是说谎不成。”大家正嘻闹着,先前那个去买菜的老娘姨已经回来,便在房间里拉开一张桌子,安放四付杯箸。田福恩同云麟上坐,人人爱同小红侧席相陪。饮酒之间,大家不无又闹了些笑话。云麟便问着田福恩,此时到这上海究竟为着甚么事,在此处有几时耽搁?田福恩笑道:“这件事告诉不得你,这书呆子便是告诉你,你也不懂。我有一件事,还不曾问你的罪呢。前月在家乡里,我拿着许多钱运动别的人举我当议员,别人看我这金钱分上,到都还在票子上填我田福恩三个大字,惟有你的那张票子,我几次三番向你请托,你到后来毕竟悄悄的举了别人,单不举我。我请问你,我们这郎舅至亲,比较陌路的人,多少总该好些,怎么你这人又糊涂,又倔强,一味的使着你这牛性子。在你的意思,未尝不以为少了你票,我就不能当选,其实正自不然。你不举我,我依然活跳新鲜的一个议员。你仔细想想,此时也应该懊悔罢。”
云麟正色道:“你说我糊涂,你才糊涂呢。我既有选举人的资格,选举出来的人,又要这个人果真有胆量,有学识,能替我们办事,我才举他。这件事非同儿戏,岂是金钱可以买得动的。你说我们是郎舅至亲,这话也不错。惟其是郎舅至亲,我越晓得你学识也没有,胆量也没有。我为甚么事白白糟塌掉我这票子,忍心害理,将你名字填上去。至于你不因为不举你,你也当选,这是你的造化,我都要行乎我心所安,又不可以勉强的了。我的意思,岂但我必须如此,我尤愿你也要如此。如今各处又忙着选举省议员了,这件事又关系一省的祸福,你这初选当选的议员,权柄狠大,我不知道你此时心里宗旨如何?”
田福恩听见云麟侃侃的这一番话,又好气,又好笑,及至云麟问他的宗旨,他早将两个耳朵紧紧朦着说道:“我不同你讲了。中华民国若都像你这样迂腐,简直一步也行不出去。选举议员都讲究起良心来,那还了得。老实说,你还做你的书呆子,我还做我的议员,各行其是,两不相妨,我们快喝酒,我们快喝酒。”说着便拖着小红要同她豁拳。顿时口里喊起三元、八马、五经魁来。云麟被他这一阵抢白,那个白脸上都泛了些羞晕,低了头闷闷不乐。还是人人爱看不过,拿着别话解释道:“我老实不懂你们讲的甚么。”又用手指田福恩说道:“他开口闭口,都拿议员来恐吓我们。我们只知道再阔不过是大人老爷,难道这议员比大人老爷还阔?”云麟也搭讪说道:“你到不用小觑了这议员,他们权力,还要比大人老爷利害得许多。便是寻常大人老爷,也还不及他。”人人爱伸了伸舌头,特的拦着田福恩不用豁拳,笑道:“田老爷,你如何不早说,我尝尝骂你咬鸟议员,这不是罪过。”
田福恩也笑起来,说:“我这议员,还不配做大人老爷呢。老实告诉你,我此番赶到这上海,同人接洽好了,不久还要进省去当轿夫。”云麟听他说到这一句,只呆着个脸静听。人人爱转拍手大笑说:“田老爷讲话真是驴头不对马嘴,你这议员,便是不配做大人老爷,为何又做起人家轿夫来了?这轿夫是最卑贱不过的。”云麟也刚待要问,田福恩也笑道:“同你们讲一年,你们在这议员上面,总讲不明白。我说的当轿夫,这句话岂是当真去替人家抬轿子,不过我们是初选当选的议员,规矩是必须经我们手里,再举出省议员来。若是有人愿意当省议员,必须先拿着钱给我们,请我们选举时辰,好举他一个省议员,必须好些议员公举,譬如这省议员,就是坐轿子的,我们这些选举他的人,就是抬轿子的。我的志气小,也不想充当省议员,所以说是去做轿夫。”人人爱笑得拢不起嘴说:“原来这议员还有许多讲究呢。”
云麟听田福恩话才说毕,不由气得面红耳赤,连颈项里根根筋骨都露出来。又冲着田福恩说道:“大哥你却不愿意同我这书呆子讲话,然而我这书呆子却有一句不中听的言语,要把来奉劝大哥。我也知道我们中国人做事,有一面是利,必然有一面是弊。就以这选举而论,名目何等正大,关系何等重要,在稍有人心的,必须秉着我的一定宗旨,我尊崇那人,便举那人,无论金钱买不动我,便是甚么深恩,甚么厚惠,在这个当儿,都一点徇私不得。照大哥这样说法,岂非将个堂堂的共和国,说得丑怪不堪,我怕的就是大哥一人,敢有这种龌龊思想,其余的议员,断断不至于此。为甚呢?因为大哥在那旧时代,既不会诵读诗书,在这新时代,又没有办事经验。所以说出话来,处处都叫人发笑。而且这轿夫两个字。……”
云麟不曾说完,田福恩忙分辨道:“老弟的话,谁也能责备你不是。只是我也要拿定我的宗旨,行我心里所安呢。无如我也有苦衷,我运动这初选议员,那些运动费,俱是四五分利息借来的款了,到省里不捞他一把,随意选举一个人,便是卖着妻子来填利还债,也来不及。好在我的妻子,便是你的姐姐。请问你,我不去当轿夫,便回去卖妻子,你可舍得舍不得呢?”这几句话说得人人爱同小红都笑起来。云麟仍是气愤愤的说道:“这会子我也没有工夫同你闹顽笑,我适才说的这轿夫两个字,别人或者可以说,你们当议员的自己却万万不可说,不曾真个去做,或者可以说,万一暗中果然有这些龌龊事,外面却万万不可说,我们中国由专制政体,骤然跃入共和,那些先进国有替我们危的,有替我们不相信的,一旦将这轿夫两个不堪的字样,传入他们耳朵里,不叫他们气煞,也被他们笑煞。还也一句老实话,今日虽然改革共和,就全国国民心理而论,有一半赞成的,便有一半反对的。我们若果有才具,有担当那反对的虽然心里不甘,却也无从施其伎俩。万一打从我们里面做出事来,不见得叫人心服。哼哼,不出五年,若不被他们那些官僚派,推翻议院,破坏共和,甚至假造民意,倡言帝制,你那时候来剜我眼睛。”
云麟愈说愈慷慨,说到沉痛去处,不觉声泪俱下,那一点一点泪珠儿竟有好些堕入酒杯里。人人爱同小红看着狠是诧异,觉得这少爷果真有些呆气。田福恩尤其恼怒,勉强笑问道:“你这人真是奇怪,我今日请你吃酒,原是取乐的,为那些不要紧的事,何至装出如此模样儿,我看你将来只好躲在家里读一辈子的死书,这政界里面,你是永远不能插脚的。”云麟道:“这话怕说得不是。我若是投身到政界里,我简直是条死路。然而中国政界里,都像你这一班人去做事,怕也非民国前途佳兆。”田福恩道:“你骂得好,你骂得好。”云麟道:“我又何尝骂你,你又在这里撒赖了。”田福恩直站起来说:“便算我撒赖,你敢怎么样?”云麟冷笑道:“初选当选的议员,我敢奈何你怎样。”田福恩更待发话,人人爱见他们势头不好,横身在里面拦着,笑道:“自家好亲戚,为何闹得生分起来,怕被别人笑话,云少爷省一句罢。”云麟趁这个当儿,便起身说道:“时候不早,我也该回去了。”人人爱惊问道:“少爷到那里去?你看小红分上,你忍心跑了?”
云麟刚要拿话来推辞,却好田福恩背后扯扯人人爱袖子,似乎叫她不用留他,人人爱这才放了手。云麟更不怠慢,也不同他们作别,一口气跑出银凤里,愤愤的也不坐车子,独自行走,因为心里无穷孤愤,只管埋着头,不知走了多少远近,越走觉得人烟越是稀少,眼前顿然露出一带平野来,夹路垂杨,随风飘拂,一钩新月,斜挂在一角红楼上面,楼底下遍是短篱,绿阴阴地,都缠着无数藤蔓。忽地耳边送入一缕箫声,呜咽可听,顿时觉得心地清快,耳目明澈,尘襟俗抱,消释都尽,不由的脚下便停住了,知道这箫风便从那楼窗里度出来。隐约之间,见那窗口坐着一位美人,可惜离得太远,瞧不出她的颜色。再凝神望去,那个声容态度,便宛然是个熟人。立时惊绝,不觉痴立在篱外,默默的呆了。欲知后事,且阅下文。
第六十四回真多情无心逢彼美假殉难到处散丧条
从这马龙车水之场,忽的辟出一番清凉世界,无论甚么人总须耳目一新,心境一快。何况云麟近年来闲愁绮恨,外面看来虽似摆脱得干净,其实他这一颗心,既悲寡鹄之吟,又抱断鸿之感,不触则已,一触必发。果然仅与那些龌龊人士周旋,到也罢了。偏生在这个当儿,眼看着这珠楼翠闼,耳听着这刻羽流商,不由的怆怀身世,黯然消魂,最奇怪那个女郎身影,便宛然是他前几年侠骨柔情感恩戴德的意中玉人。你想他那时候且惊且喜的神情,真个画也画不出。两只腿顿时不由他做主,便痴痴的直立在一株垂杨之下,千重万叠的心绪,不知打那一处算起。刹那之间,叫声苦,那箫声猛可的戛然而止,美人身影,更瞧不见,几眼疏棂,真个是云山万里,不禁洒了几点眼泪。因为这地方道途又静,人迹又少,况在黑夜时间,不敢留恋,复又匆匆的绕向大路。此时心神恍惚,这上海路径,又不熟悉,好在路旁有现成的人力车,自家便跳上去,叫车夫一直拉向新马路一百三十八号。到家之后,伍晋芳正同三姑娘以及淑仪都坐在屋内议论早间刑场的事,及至见云麟回来,大家都笑着说道:“这不是支部长回来了。”
旁边站的几个仆妇,也都望着云麟掩口而笑。云麟到反惶恐起来,一时又摸不着头脑,也只好痴痴的立着发笑,尽管拿眼睛望着淑仪。淑仪手里刚捧着一钟茶,转把个头低下来不理会他。转是晋芳努努嘴,叫云麟坐下来说道:“这件事让我来告诉你。前次都督夫人曾到我这里来过几次,你妹妹狠关切你,思量你在扬州也不曾做着甚事,你母亲又渐渐老了,这菽水之奉,到是一件紧要的事。闲话之间,便将这意思告诉了都督夫人。原来都督夫人也是同你相识,一口便应承了,所以我这里便写信去请你到这上海。如今不是有了十多天了,都督被他这夫人催迫不过这上海地方又是人多于鲫,急切无从安插你。好笑今天午后,都督署里送了一封函札来,因为他们起先的同盟会,改组为国民党,各处都设有机关,却好扬州也须组织一个支部,便委任你做这国民党支部部长。唉,你姨夫老了,这些名目,便狠是听不入耳。当这世界,又不能妄参末议,只好替你将这委任状接收下来。你姨娘他们同你闹着顽,所以有适才的说话。但是一层,你如答应了,自然须要遄回扬州。老实告诉你我也好挈眷随着你回去。在先因为避难,聊将此地当着桃源,其实这薪桂米珠,居家固不容易。至于一切饮食服用,奢靡已到极顶,我们这老不入时的,也一点看不上眼。扬州虽然僻居江北,论我们这份人家,有茅屋数椽,聊蔽风雨。薄田数顷,聊佐衣食,也还可以从从容容度日。你的事还须你自家斟酌罢。”
云麟听着这一番话,到反将自己住了。他也并不是因为不愿意就这支部的事,他心里却横着适才路间所见那件事,转一心舍不得离这上海,必须探听个水落石出,方才罢休。又不好将这意思明说出来,只得含糊答应道:“承姨夫同妹妹的盛情,替我谋划了一个位置,侄儿却没有不愿的道理。……”伍晋芳笑着说道:“这件事全是你妹妹替你筹画的,我却不敢掠美。你看你姨父这样古板人物,那里会认得甚么都督,以及甚么都督夫人。你既然愿意就这事也好,照这样办,我们便在这三五日内一齐动身回扬罢。”
云麟也笑道:“虽是妹妹的鼎力,然论起善则归亲的大道理,妹妹待我的好处,就是姨父待我的好处。……”一面说,一面又拿眼瞟着淑仪。淑仪只是低头含笑。云麟又接着说道:“至于姨父讲到回扬这一层,侄儿意思,想且缓一缓。”晋芳笑道:“好呀,我说少年人不宜到这上海,一到上海,就像蚊子见血一般,老远恋着,舍不得便走。老侄你难道有了奇遇不成?。……”这句话转将云麟脸上说得红了,疾忙分辩道:“姨父又来说笑话了。不瞒姨父说,侄儿自从国家多难以来,忧患余生,了无兴趣,不过因为家贫亲老,少不得奔走风尘,至于那些绿意红情,久经销歇,况此次荷蒙宠召,盛意殷拳,更何敢偶涉狎邪,重劳挂念。”
晋芳不待他说完,忙笑道:“偶然同老侄闹着顽笑,老侄千万不可见怪。好在便是动身,也不是一两日间可以定夺的事,我暂且失陪,你有甚么话,不妨同你姨母斟酌罢。”说着自家便踱向前面去了。此时堂屋中间,更没有别人。先是三姑娘笑向云麟道:“你姨父越老越糊涂了,人家到一处地方,少不得有些勾当,一经他嘴里讲起来,便是甚么奇遇怪遇。他少年时候,不尴不尬的惯了,他都把人当着自己。”说到此,又伸出两个指头笑道:“不是这一位管束得紧,你还怕你这姨父不么二长三的闹鬼么。他说回扬州,我狠是愿意。扬州亲儿眷儿,这几年间,也疏远得久了。好孩子,你这耽搁的意思,想是要去谢谢都督,这也是理所当然。”
云麟也笑道:“姨母说的话,怕不有理。只是妹妹们不知道,就算扬州要设立同盟会支部,论这部长也须经党员选举,没有个由都督委任的道理。这分明是都督被明小姐逼迫不过,才想出这敷衍门面法儿,侄儿到也不须去谢委,学那前清官场习气。况且风闻那个都督公务狠忙,一天到晚,也没在署里分儿,道不得还会想起侄儿这名字。侄儿已拿定主意,不再去都督那里纠缠。少不得借这名目,能于回到扬州,替国民党里做点事儿,也是分内的事。不过今晚打从一处地方经过,蓦的见着一人,不由的到反将侄儿牵绊住了,想访一访这人消息。……”云麟说到此处,狠有些哽咽,渐渐的便把个头垂下来,几乎要潸然堕泪。淑仪是个聪明不过的女子,见此情形,已料到九分,也觉得骇然,便接着说道:“哎呀,难道她也在这上海不成?论起情理,哥哥料的定然不错,你们看,凡是在前清做过阔官的,没有个不把这上海做个逋逃渊薮。那个意大人当这乱离时代,或者不敢北上,南京离这地方又最密近,盈盈一水,挟眷潜逃,自是意中之事。岂但哥哥旧情未断,思量一近芳姿,便是妹子也狠感激她树碑埋骨之恩,急欲竭诚拜谒。但不知哥哥经过的那个地方,究竟在于何所,到是快去打听为是。”三姑娘道:“原来为的这件事情,要想在这上海耽搁几天,这也是正经,便告诉你姨父正自不妨,你又何必瞒他呢?”云麟笑道:“并不是要瞒姨父,我总怕姨父责备我狎妓,记得那年在武昌初次会见姨父时辰,姨父说的那些话,真个叫人羞愧无地。妹妹说的话甚是,便当重到那所在打探一个下落。……”
果然次日云麟起了一个清晨,便出门跨上一辆人力车。那个车夫便问少爷拉到甚么地方?云麟被他一问,转问得住了,想了想,更没有话回答,引得那车夫也笑起来,说没有地点,叫我向那里走呢?云麟道:“不妨。我坐在车里,你只听我指点,我叫你怎生走,你就怎生走来,多给你几个酒钱不妨。”那车夫点点头,便将车子拉着向马路上驰去,云麟目光四注,依稀走到一处地方,亭榭楼台,依然罨在绿阴深处,心里大喜,便命将车子停住,自己跳下了车,张着树阴行去。谁知一经近看,却又不是。分明昨晚那个楼窗,靠着一株柳树。此处虽然也有楼阁,四围却全是芭蕉。知道错了道儿,重跳入车里又走。接连走了几处,越走越迷惑起来。自己暗暗叫苦,说我为甚么昨晚不在那地方问一问地名,眼见得是没处访寻,只得怏怏的又将车子折回,开发了车价,匆匆的便将此事告诉淑仪,急得长吁短叹。淑仪笑道:“你那晚模糊之中,也不知可曾看得清楚。大凡一个女人家声音态度,大致总还仿佛,你心里刻刻思念这人,自然触处皆有这人影儿在眼里。我还有一件事奉问,这红珠姑娘当初于这箫笛上可是惯家,你可曾听见她吹过箫不成?”
云麟呆了一呆,说:“这却不曾听见她吹过箫笛。她当那出局时候,大率都是弹的月琴。”淑仪道:“可又来,总算她此刻从了良,不大弄那月琴。她毕竟又为甚么去学吹箫笛,在我看来,还将这件事放着罢,不必再闹入魔,也是不好。”云麟叹道:“难道今生我同她究没有再会的缘分了?……”说了这一句,那眼泪不禁纷纷堕入襟袖,哽咽得再不能说话。淑仪见他这情形,也有些替他扼腕。看看将近中秋节了,晋芳因云麟离家日久,便催他早些回去,云麟只得应允。临行之时,伍府送了许多礼物,淑仪又嘱咐他探听扬州信息,如没甚变动,可赶急寄封信来,我们即便可以回扬。云麟拜别就道,及抵扬州,正是八月十五日。先到岳家,龚氏柳氏见他回来,非常喜欢。依龚氏主意,便要留云麟在此度中秋佳节,不放他回去,云麟因为此番回家,尚不曾见过母亲,允着晚间再来赏月。柳氏也说出必告反必面,是为人子的大仪节,母亲到不可苦苦留他。龚氏只才答应,还叮嘱云麟务仅今晚到此,夫妇团圆。云麟点点头,他忙着一口气跑回家中。秦氏见了儿子回家,如获珍宝,只管笑得拢不起嘴来,尽着问长问短。云麟略略将在上海事迹告诉了一遍,说到亲自用枪去击林雨生,吓得秦氏索索抖个不住,说:“哎呀,你好生大胆,你是个甚么人,你敢拿着枪做这杀人的勾当,我只怪你姨父姨娘都太糊涂,为甚不拦着你,让你如此胡行。罢罢,你以后老实安稳些在这扬州罢咧。我一天放着不死,我再不让你到外面去胡做。”
黄大妈在旁边也插口道:“又是一个被枪毙了。如今的国法,是愈出愈奇。怎么人犯了罪,也不砍头,也不碎剐,动不动都是拿枪去打他,只算甚么王法?我不知道那些人的心都是铁打的,一个活鲜鲜的人,叫他死在枪头子上。我的好少爷,你是读书君子,这些毒恶的事,千万不可去学他们。”云麟正待分辨,一眼蓦然瞧到桌子上放着一张白纸,上面疏疏落落的写着十几个大字,这一惊确是不小,不由失声叫道:“哎呀,这是打那里送来的?如何不告诉我一声?”
黄大妈笑道:“少爷是问这纸条儿么?这个有甚么打紧,是今天清早起我刚才开了大门,便走过一个短衣的汉子,手里拿着像这样的纸条,倒好有一叠儿,冒冒失失的递了一张在我手里,掉转头就跑,我还赶着问他,说这东西可要钱不要钱,他也不理我。我如今上了几岁年纪,也有些阅历了,知道有些店户新开张儿,大都叫人散着这牢什子,说得他那店里货真价实,老少无欺,这劳什子又叫甚么传单,每年我也收有好几十张儿,规矩是不要钱的。其实这劳什子过后人家都把来烧掉了,不见得因为这个就跑到他店里去买物事去。少爷这般大惊小怪,难不成这劳什子有甚么要紧的话在上面不成?”
云麟越发顿脚说道:“不是不是。咳,也不曾听见他得了甚么病症,我前次到上海,还到那里辞了行,他老人家还是活跳新鲜,有谈有说的,这才是天有不测风云,人有旦夕祸福呢。黄妈幸亏你还自夸着年纪大,阅历深,你到不曾将这劳什子毁掉了。”
秦氏先前也不曾留意,此时见云麟说得如此郑重,才从桌上拿过来,瞧见上面明明写道:宣统四年八月十五日,何其甫老先生午时仙逝,谨于十六日午时大殓。傅事禀高升。秦氏读了一遍,也不由落下眼泪来,说道:“也不过五十多岁的人呀,怎么说死就死了?麟儿论起理来,他算是你的恩师,自幼儿便从他读书,出来应考,又是他老人家一手提拔,可怜你那个师母,此时不知是哭得甚么样儿了,你快换一件素衣服,带点锞锭到他老人家面前磕一个头,万一师母叫你在那里照应一切,你今晚就不回来也罢。想起来,我还不曾问你,你回来可曾到过你的岳家不曾?”
云麟道:“一进城便随着姨娘们到他家里坐了一会,本拟先回来看看母亲,偏生姨娘同姨妹又送了好些物件给媳妇,累累赘赘,不便再拿到家里来,所以便先拢了媳妇那里。好笑今天狠是不吉利,姨娘那里老太太是哭哭啼啼,想起小美子,又触动姨妹妹的伤心,大约也是想起富大哥又哭了,无巧不巧,刚才到家,又看见何先生的丧条,这不是白白的将个中秋佳节弄糟蹋了。岳母还分付我到她那里度节,还不知今夜在那地方,可许分身回来呢!先生挺尸在床,少不得夜间还要延僧放瑜珈焰口,除掉师母一人,师妹又还弱小,帮忙的人正自不多,论情理我便不能磕了头便走。母亲累你老人家等一等,万一等到半夜里不见我回家,可命黄妈去柳府上跑一趟,将这缘故说明白了,省得你媳妇老等。”秦氏道:“你这说话也不错,年年有个中秋节呢。便糟蹋一次,正自不妨。若说因为是中秋必定图个吉利,你那个何先生他不曾求求阎王老爷,过了中秋再死呢。”
黄大妈听他们母子二人的谈论,才知道那牢什子并不是甚么开店的传单,实在是何先生死了的报丧条儿,心下兀自惭愧,只管立在一旁呆呆的望。后来又因见云麟要在那里过夜,一个中秋佳节不及回来赏月饮酒,又甚不以为然,便有些咭咭哝哝的在一边发话。云麟也不理他,特换了素服,带了些钱,走上街又买了一卷纸锭,一路直向何其甫家走来。心里异常悲感,想起当初在书房里读书的境况,忽忽如在目前。不谓转眼沧桑,那些同学的朋友,也就凋零大半。今先生又溘然长逝,虽说死生有命,毕竟北邙荒草,无论甚么人总不能免此惨劫。细想起来,人生在世,争名争利,有何意味!又猛然想到那年何先生乡试,在船上曾得一异梦,梦中有四句偈语,分明说他是宣统优贡,如今宣统是亡国了,科举又停,这优贡两字,当不复再见世界,足见梦境荒幻,未可凭信。又因为想到宣统年号,便觉得如今世界共和,改为民国,如何何先生丧条上依然用着宣统四年字样,这填写丧条的人,难道不怕违背共和国的法律。这不必问了,定然是他老人家临终分付的遗命。我知道我那先生他是念念不忘故国,今日之死,未尝不是因为平时感喟抑郁,以至一病不起,所以死后必须仍用故君年号。此公愚忠,诚不可及,然而较之世上那些圆滑士夫,朝进共和,暮趋专制,民国胜则自命党人,君主兴又效为犬马,觉得较胜一筹。一路上且走且想,早不知不觉已到了何先生家门首。此是自小儿束发受书之地,此度重轻,不由的怆然雪涕,忍着泪更进一步,只觉得门首静悄悄的,站着一个小管家在一个卖糖果的担子上抽那天九。云麟分明认得那小管家,是当年孙大同小媳妇子生的。因为孙大年纪渐渐老上来了,不能在何先生家服役,因此命他的儿子承受了他这份事业,名字便叫做小孙。云麟三脚两步的赶得上前,劈口便问道:“小孙,我们先生果然是今日归天的,怎么你到有这闲工夫在这里赌钱耍子?”
小孙猛不妨有人问他这话,一抬头见是云麟,笑道:“云少爷请里面坐,事便有只件事,只是我不大清楚。”云麟听他这说话,益发心里糊涂起来,更不同他讲甚么,便大踏步直望里走,又将腰间挟的那卷纸锞,轻轻把来放在门口。走到前一进屋里,那些坐学生的桌椅,依然纵纵横横的排列在一处,因为节间例假,更没有一个学生在此。跨入第二重屏门,一眼早瞧见美娘站在阶下,身边还立着那个三岁的师妹,一双小手捧着一块月饼,美娘逗着他顽笑。云麟心下狠是吃惊,转立着脚步,迟迟疑疑的不敢前进。美娘已瞧见他身影,笑道:“云相公几时回来的?听见说你到上海做官去了,如何还有功夫赶回家来度节?”云麟一面支吾,一面便偷眼向先生房里瞧,似乎寻觅他先生挺尸所在。美娘心下明白,不由的含笑问道:“云相公,你先生的死信难道你们那里都知道了?这消息真是飞快。”云麟也笑道:“原是今日清晨便接到先生这里一张纸条儿。学生因为到家迟了,见了很是诧异。特地赶来一问,先生此时究竟怎么样了?”
美娘听时此处,方才长长的叹了口气,说:“云相公你问你的先生么?他狠忙着呢,适才又跑出门去访他那几位朋友。”美娘说着话,便邀云麟向里面坐,放下那小孩子,亲自到了一杯茶递给云麟。云麟接到手里,只呆呆的望着他师母,半晌才挣出一句话说:“照师母这样讲,似乎先生连病也没有,这纸条儿又是谁同他老人家闹着顽的呢?”美娘又叹道:“谁人敢同他闹着顽呢,这实在是他亲笔写的。昨天忙了一晚,写了有几十张,分付小孙替他分送,是我嫌忌晦,说一个中秋佳节,巴巴的将这东西送给人家,你不图个吉利,人家还要图吉利呢,拦着小孙,不用理他。他还气愤愤的同我争论,说这是成圣成贤的大事,怎么都嫌起忌晦来。他毕竟鬼鬼祟祟的将那个传事禀高升唤得来,在束修里提出一串钱赏给他,大约云相公那里,也是这高升送去的了。”
云麟听一句点一句头,听到后来,依然听不出一个头绪,急得问了一句说:“究竟我们先生做这件事,是个甚么用意呢?”美娘笑道:“他这用意,承他的情,也曾一长一短的告诉我过来。只我是个极懵懂的人,一总还猜不透他这大道理。他如今越发呆头呆脑的了,或者不见得真做得出来。云相公你是聪明人,你先生也常常夸赞你,我告诉他这呆主意,你或者可以猜测得出来,也未可知。云相公,目下外边不是闹着甚么共和国么,你先生的病根便在这共和上发出来的。自从那一天在街市上瞧见宣统小皇帝退位的消息,便嚎啕大哭,直闹进屋子里,把我魂都吓掉了,赶忙劝着他,他转劈头劈脸的骂我不懂得君臣大义,他说世上有个三纲五常,这是最要紧不过的。譬如你就是小丫头的纲,我又是你的纲。宣统皇帝呢,就是我的纲。自古及今,灭掉了一个皇帝,又有一个皇帝出来,这还扯个直,因为只要有皇帝,我们就可以安然过日子。目前是天翻地覆了,我打听得明白,说甚么不用皇帝,单单交给百姓治这国家,这叫做甚么放狗屁的民主共和。我们是读书人。一部史鉴透熟在肚里,老实告诉你,万一果然大清国灭了,我们不用想活着,定然烈烈轰轰追随先皇于地下了。我那时候还劝着他,说宣统又不曾死,你口口声声喊他先皇,你不怕忌悔?况且皇帝一时退位,保不定没有几位大臣,重新将那些反叛灭掉了,仍然保宣统做皇帝,你死在九泉之下,到那时候也应该懊悔。他其时听见我这话,到还有理,便暂把觅死的心肠放下了,终日的同他那几位老朋友,在外面打听消息,果不其然,说是宗社党在西北上起事,你先生欢喜的了不得,每天焚一炉好香,祷祝宗社党速速成事。这是去年间的事。”
云麟凝神想道:“不错不错,记得去年有一天会见先生,他便探听宗社党的消息。我只说了一句,说是宗社党既无势力,又乏时机,怕终究是个枉而无功罢。先生听了这话,顿时将个脸色放下来,说我年轻,没有经验,只是信口妄论国事。好笑若不是我已出了先生的书房,怕当时就要被先生打几十下手心呢。如今想起来,真是冤枉,我那里会猜到他老人家安着这样意见呢。我早是知道,便不同他老人家辩驳也好。然而这件事到后来毕竟宗社党失败了,他老人家又怎样呢?”
美娘笑道:“人家也这样说法,你道他肯相信呢,他满口里都是甚么圣天子百灵相护,断不会就此覆亡的道理,将来必定必有一番了不得的人出来辅佐宣统皇帝登位。他那几位朋友,大家都也摩拳擦掌,俨然就是个自命是个了不得的人意思。就拿剪辫子这件事而论,他们的心上,都觉得这辫子一剪,便不是大清国的忠臣。他的那些好朋友,单单因为剪辫子这件事,到议论了有三天的功夫。”云麟笑道:“这又奇怪了。不过一条辫子罢咧,说剪就剪,说不剪就不剪,又有甚么议论呢。”
美娘道:“这个却不能不佩服他们的老成练达。论他们心里,自然是不肯剪辫子了。又因为外面闹得利害,不剪辫子便有人来干涉你,或是告到地方官那里,就须办罪。可怜他们千万为难,想来想去,还是我们那一位想出一个变通办法。把各人的头发绞开了,剪去一半,留着一半。留的那一半,挽成一个小小鬏髻儿,藏在帽子里,走出去,外人看着好像是剪了辫子似的。只等大清国一朝重复过来,他们老实仍然将那一半辫子垂出来,总被那些光滑滑剪成和尚头的人取巧得许多。那一天你的先生才将这主意说出来,直喜得那几位朋友,连珠价喊好,通不怕把喉咙喊破了。吓得我在屋后不知道甚么事,只索索的抖。后来知道就因这话喊好,才把我这颗心放下来。当这一晚,人人高兴,便在家里吃酒吃菜,闹了有大半夜,最可笑不过,你先生他因为高兴狠了,这一晚是他出的酒菜用款。用过之后,他又懊悔不迭,埋怨我花费得太多了,真个叫人又好气又好笑。这也罢了,谁知过了有半年多太平日子,到后来不知他怎样打听得外面时局,说是清朝小皇帝万万没有登位的妄想,他便好像入了风魔似的,镇日价眼望着半空里,用手指儿画着圈儿,嘴里又叽哩咕噜,又听不出他讲的是甚么。学生的功课,也懒得去查考,时常同我讲,一经挨过这长夏,转到秋凉天气,他决计是要以身殉国,还替我们孤儿寡妇料理身后的度活。我起初听他这些说话,没有一次不哭泣。后来因为听得惯了,转不甚介意。有时恼着他,我便直问到他,说你口口声声说死,也不曾见你死过了一次。想是你这位大清国忠臣,是专在嘴上讲究的么?他见我问得紧了,他只冷笑着说:死是必须要死的,只是一人死得没趣,在阴间冷清清的,连一个伙伴也没有。我们庠序里同志的秀才狠多呢,我有心邀集他们做一个殉难大会,已约定了在府学明伦堂上聚齐,所以他近日更是忙的利害。……”美娘正在指手划脚说得高兴,猛的向外一望说:“这不是你的先生回来了,你亲自去问他那丧条子的缘故罢。”云麟此时向外面望得一望,果然他先生蹒跚回来,后面还跟着几位衣冠齐楚的朋友。欲知后事,且阅下文。
第六十五回明伦堂腐儒大会净慧寺泼妇飞来
云麟眼快,前面走的头一位,便是他的先生何其甫。此时虽是新秋,他们刚从外边跑得来,不免跑得满身臭汗。他先生一手扯脱头上戴的一顶纬帽,拿在手里当扇子扇着。身后是汪圣民同古慕孔一排立着,也是衣冠齐楚。只听见古慕孔问着汪圣民道:“严严严老先儿呢,莫被他他他们溜掉了,尽放放放着我们这这这几个呆子少停受罪。”接着便听见有人在厅上吆喝道:“慕孔兄又在那里妄肆讥弹了,我不是同龚先生学礼站在此处,一步也不曾走脱。这是大家有荣誉的事,我们又不是呆子,那里肯溜去,到让你们流芳百世。……”
云麟听这说话的人便是严大成,心里又好笑,又有些吓得战战兢兢的,忙着立起身子,叫了一声先生。何其甫一眼见是云麟,脸上颇露着得意颜色,微笑道:“你怎么也回扬州了?好好,我的消息,想你已经得知,我却不料我们师弟一场在这个当儿,还有一面的缘法,此后若有照看你的师母地方,尚祈看我分上,勿要视同陌路,我死在九泉之下,也得瞑目。”
云麟一面听着,一面要想上前劝解几句,谁知何其甫同他讲了这几句话,更不迟缓,早逼着美娘一齐到房里,叽叽咕咕,不知分付些甚么。只听见美娘一行眼泪一行鼻涕的抱着孩儿尽哭。良久良久,厅上站着的那几位,等得不耐烦起来,连声催促,快到明伦堂上去自缢,不要误时辰。内中尤以严大成为迫不及待。这时候又因为他们大家穿着衣冠在街市上走了一趟,外人知与不知的都跟来瞧看新闻。一霎时间把何其甫家门首都拥挤满了。何其甫此番因为同大家商议,特地回家来同美娘诀别,耳边已经听得严大成他们催促,掉转身子便要走出去。美娘那里肯放,死命扯着何其甫的袍袖,嚎啕痛哭。何其甫急得甚么似的,只低低说道:“快些放手,这个成甚么样儿,看被别人家笑话。”
美娘仍是不依。正相持间,却恼坏了一个严大成,不由分说,大踏步跳跑来站在房门外面,提着他的朗朗喉咙喊道:“何其翁你先前说些甚么来?这是千秋万岁的大事,只争顷刻,捱不得个苦痛,何以配享两庑。时候已经不早了,何其翁断断不能因为你这儿女情长,转使我们大家英雄气短。你们若再纠缠,我却要来用武了。”
严大成此时遂不由分说,一脚抢入房里,劈手将美娘纤腕夺下,硬逼着何其甫出来。何其甫只得踉踉跄跄的向外面跑,转是古慕孔看不过去,撅着嘴,低低骂道:“人人人家夫妇拆不开来,也是情情情理,你你们看看这姓严的,活活强盗似的。……”古慕孔还要再骂,已被严大成听见,望他眨了一眼,他才不敢开口。美娘赶出房门,望着云麟哭道:“云相公你看你看。……”以下便堵塞住了,更说不出来。云麟再望望他们,早又一窝风的跑出门去了。只得安慰美娘道:“师母也不用过于伤心,先生虽死,以后师母还须抚养师妹成人,此刻第一件要紧,师母总该带着人赶快去明伦堂上收先生的尸,预备身后一切事宜。”
美娘哭道:“事出仓猝,我却料不到他竟真个做出来。我是个没脚蟹,叫我怎生个办法呢?”云麟毕竟是个少年心性,暗想天下竟有这一种奇人,做出这一种怪事。蝼蚁尚且贪生,他们竟因为这一个大清国,连自家性命都甘心不要,我转不能不佩服他们这苦心孤诣。我虽然读了几年书,也算身列胶庠,这种事业,便全让他们做了,思量起来,未免惭愧。云麟想到此处,便拟跟去看一看,随即向美娘说道:“师母勿慌,让学生同他们一齐去,如有应办的事体,学生便替师母代办了。”
美娘只才含泪称谢。云麟更不怠慢,跑出门便如飞的向府学那座明伦堂奔去。一路上大家小户,都把来议论这件事。有些少年子弟自命时髦的,不免戟指痛骂,说他们不达时务,顽固不堪,死了只算替狗死。至于那些衰朽的男妇,却都是啧啧叹羡,说这才算是大清国的死忠臣,足可以壮满人二百六十八年河山之色。议论到痛快地方,不由的又一把眼泪,一把鼻涕哭起来。由是这一班瞧看热闹的人,益发来得汹涌。云麟方才赶到明伦堂门首,已是人山人海,万头攒动。云麟尽这平生气力直望里挤,挤得气喘汗流,依然走不前进。正在着急,却好有些人看见云麟斯斯文文的像个秀才模样,又见他不是单来瞧热闹的,便吆喝着众人说,又来了一位秀才了,想是同这一班先生是一路来上吊的,诸位快让一让,不用耽搁他们的时辰。说也奇怪,从这一句话里,顿觉眼面前劈开一条路径,云麟趁势便直闯进去,走至那座石墀之下立着不动。那些人又嚷起来说:“哎呀,我们转被这位秀才欺负了,瞧他并不是同这些上吊先生是一路,白白的让他站在我们前头,瞧得好不有趣。我们快把这厮扯下来,打他一个臭死,叫他同那些先生做伙伴去。”
内中有些老成的,便忙拦着说:“大家不要胡做,他们上吊是各人情愿,这位先生他自不肯上吊,我们如何去辱恼他。若说读书的都该去上吊,岂不将大清国的秀才种子都灭绝了。诸位要知道这件事,是难得人肯做的。若是容易,我们扬州的秀才举人,比粪坑里的蛆还多,为何上吊的只有那五位先生呢?大家不用瞎嚷瞎吵,你们看那五位先生罢,敢是到了是辰了。”这时候看热闹的人直把个明伦堂下一个极大天井,塞得完风不透,比瞧戏还来得热闹。大家看见明伦堂上已有学宫里的门斗,替他们在二梁上挨次悬了五根麻绳,绳子底下,通通打着五个大圈儿,去圈儿约莫有一人多高,每根绳子下面都放着一张椅子,这是准备他们五位先生搭脚的,只须他们上了椅子,将头套入圈儿里去,门斗便替他们将脚下椅子一撤,不消半个时辰,自然会呜呼哀哉,伏维尚飨。而且在大阶沿石上,已经设了一张极长的香案,上面香烛已点得通光透亮。他们五个人果然肃恭敬谨齐齐排列,向北行礼,从人声嘈杂之中,还隐约听见他们嘴里念念有词,说是皇上圣明,列祖列宗在天之灵,乞鉴微臣何其甫、严大成、龚学礼、汪圣民、古慕孔等孤衷,于今年八月十五日午时三刻,同在本城明伦堂殉节,微臣等生不能匡弼圣清,死当为厉鬼以杀共和而击民国。行礼已毕,大家重新站起,相与步至阶侧,仰望天空,是时秋日虽长,然而瞧那太阳影子,已惭惭移向西廊。何其甫咳嗽了一声,先嚷起来,说时候已是不早了,大家早早成了神罢,好让门斗们替我辈掳掇了后事,还要让他们回家去度这中秋佳节,妇子团圆。接着严大成便说道:“何其翁这话一点不错,但是我们今日这件事情是将来万民的表率,一举一动,都不可忽略。你看这五根绳子虽然齐齐排列,然而却不可不分个次序,在这中间的算是首座,左边两根绳子次之,右边两根绳子又次之。何其翁道高望重,这事又从他发起,这首座断断没有人敢占他,其余便是我们四人论着岁数大小,分其先后,以为何如?”古慕孔急道:“通不过是个上上上吊罢咧,还还还分甚么次次次序。”
汪圣民道:“这却不然。我们此次虽是上吊,却与寻常匹夫匹妇自经沟渎者不同,不分次序,终觉抱憾于心。一有抱憾的去处,何以见列祖列宗于地下。……”于是更不由分说,相与查起岁数来。这个说我是某年某月,那个又说我是某年某月,大家都把真岁数瞒起来,假意将岁数说小些,以为推让的地步。又乌糟了一会,转弄得不得开交。那太阳影子越发斜下去了,何其甫十分焦躁,说照如此办法,便闹到明年也闹不清楚。大家不如拈关儿以定位次罢。这句话才说出来,大家又齐齐拍掌赞成。于是忙着喊门斗拿笔砚,取纸墨,好容易将五个人名字填在纸上,团成小纸卷儿,放在桌上,延挨了又有好半会功夫,那些看热闹的人都有些等得不耐烦起来,内中有刻薄的人,便在下面发话道:“这那里是殉节,简直是在这里挨命。……”
他们五个人也略有所闻,好生惭愧,觉得再不能延捱了,拈起身儿来瞧看。偏生严大成拈的是第一座,其余四个人分在两旁。严大成笑道:“奇怪,这真是作法自毙了。既然列祖列宗的分付,我们也不敢违拗,大家快快动手罢。”一声吆喝,果然齐齐整整五个人通站在椅子上去了。他们站得越高,在天井里的人越看得清楚。大家鸦雀无闻的只等他们将颈脖子套入圈子里去。五个人站上椅子之后,大家先用手将圈子理了理,又用头向里边试试大小可巧古慕孔头上带的一顶大帽子,并不是他自己置办的,还是他祖父生前遗留在家里,已将近百年古物,平时古慕孔带在头上,觉得这帽子比他的尊头大得许多,一带上去,便有些晃晃荡荡,只须一碰,就要落下地来了。此时他才将个头向绳圈子里一伸,只听得扑通一声响,那大帽子直从圈子那边掉落下地。众人看这情形,不由劈雷的一声哈哈大笑。古慕孔涨得通红面孔,兀的又从椅子上直跳下来。龚学礼眼快,忽然叫起来说:“不好不好,小古要想溜跑了,你们通不看见他跳落椅子。”严大成此时刚闭上眼睛,想要套圈,耳边听着这话,不由睁开眼睛,放下脸色说道:“哎呀,古慕兄你怎样做出如此不堪的事来。我久经同你讲过的,这是成圣成贤的绝大机会,你一经错过了这机会,随后再想成圣成贤,那就难了。幸亏我们还不曾死,万一死了,又有谁进这忠言来责备你!。……”
古慕孔被他们这几句说话,直急得颈项里红筋根根发现,站在地上仰着头辩道:“杀杀杀杀头的小龚,你编派派派我些甚么?栽我我何尝溜溜溜跑了,我的大帽帽帽子掉落在在在地,如何不不不去拾,重重重新新新带好了,方才才才可以殉节,曾曾曾子易篑,子路路路结缨,都都都是里大道道道理。……”
何其甫已将一个头套入圈子里好久了,此时听古慕孔这说话,不由从圈子外面将个头颠播得像小孩子耍的鼓儿一般,嘴里不住啧啧叹羡,用那八股腔调吟哦道:“大哉死乎,小人息焉,君子安焉。我佩服不过。你这曾子易篑,子路结缨的两句话,真是簇簇生新,用古人化置之秦大士集中,谁复能辨真伪,洵杰构也哉,洵杰构也哉!”
谁知何其甫将个头太摇得利害了,他那大帽子也被他这一番,滑落到下半部脸上,将眉眼鼻子,都遮得看不出来。何其甫吃了一吓,又忙将头缩到圈子这边来,用手把帽子扶好了。众人又是一个哈哈大笑。从这笑声之中,古慕孔已将大帽子重新带得齐齐整整,早又跳上椅子,这才五个人一齐将头都套入圈子里。旁边立着好几个门斗只要等他们套好,就上前来移椅子。何其甫在圈子里,又想起一件事来,恐他们移动椅子,时辰或有先后,在上面又发了一个号令,分付门斗听他的咳嗽,只要咳嗽一声,你们就一齐动手。门斗连连答应,都欠着身子,用手靠近椅背。
何其甫四面望了望,见他们都套齐整了,遂从喉咙里发起咳嗽,偏生有一块顽痰,塞住喉咙,那咳嗽急切发不出来。何其甫挣红了脸,死命咳嗽了一声。门斗从这咳嗽声中,刚要去扯椅子,忽然人丛里一个吆喝,顿时分出一条道路,外面虎也似的,吼进一个妇人来,满脸铅粉,蛾眉淡扫,却不曾搽着胭脂,浑身素服,年纪约莫二十岁外,三十岁内,身材苗条,一双金莲,咭各咭咯的却是不满三寸,不由分说,一径跳上台阶,直奔严大成,从椅上将他那颗头在圈了里夺出来,卟通一声,两个人齐齐滚倒阶下。那座香案,已经被他们踢翻了。吓得那几个门斗,如何敢再去扯椅子。
只见那妇人一个鹞子翻身,骑在严大成脊背上,大帽子已扯脱在一旁,粉锭似的拳头仿佛擂鼓一般,只拣严大成不致命去处敲打,要得严大成在地上杀猪也似的喊叫。只听见那妇人口里骂道:“你这泼赖的秀才,死不尽的杂种,欠着老娘银子,今天捱明天,明天捱后天,允着在这中秋节下送了给我,我糊里糊涂还当你是个老诚君子,巴巴的坐在家里等候你。谁知你钱也没有,人的影子也没有。不是我家隔壁卖花王婆告诉我,我还睡在鼓里呢。原来你打定好主意,给我一个老不见面,到转跑向这地方假装寻死,你拿死吓别人,别人容或被你吓了,你拿死吓老娘,莫说死你这杂种一个,就是多死几个来凑数儿,老娘也不惧怯你。”那妇人越骂越高兴,越打越利害,此时那些闲人早已围拢过来,结了一个大大圈儿,伸头垫脚的瞧看。内中有认识那个妇人的,只伸了伸舌头,说:“哎呀,这不是南门城外最著名的雌老虎芮大姑娘,怎么这位严秀才同她打起交涉来了?”又有人叹着气说道:“如今世上的事真是叫人猜摸不出,大清亡国与秀才有甚么相干?他们偏要乌烟涨气的向这明伦堂上来寻死觅活,还编出一个殉节大题目来骗人。我们小百姓们都只当既是殉节的人,自然是些正人君子了,却料不到正人君子做的事,便连我们小百姓也还不如。偏生天理昭彰,叫他们当场出丑,甚么正人君子呢,怕的连屁也不值。”
云麟这时候也挤在人丛当中,听着他们这些闲话,只急得暗暗叫苦。又见那个妇人虽然生得不十分美丽,然而从那一件衣领里露出一片蝤蛴,却还异常白净,不由心中又发出痴想。暗念这娇怯身躯,何尝不同我那个意中人红珠仿佛,怎么性情偏这般泼赖,比较红珠就差得远了。再看看严大成,已打得鼻塌唇青,简直不成模样。好笑他先生同那几位一齐上吊的朋友,也不暇理会上吊了,早一递一个扑通扑通的从椅子上跳落下来,惟有古慕孔再快活不过,笑得格格的,自言自语说道:“好好好呀,大大大家家家都死不成了。据据据我的意思,就就就是寻死,也也也要拣个僻净地地地方,偏偏偏生他们又拣拣拣在这中秋佳节节节,无怪怪怪人家要来讨讨讨节账了。滚滚滚他妈的蛋罢,还还还是赶回家去吃吃吃杯节酒儿,多少是是是好。”
依何其甫的意思,因为这妇人冒冒失失的偏生趁这个当儿走出来,搅散了他们这一场成圣成贤的大机会,便想上前去帮着严大成擂那妇人一顿,问他一个破坏殉节,殴辱斯文的罪名。还是汪圣民有点机警,瞧出何其甫恶狠狠待要发作光景,忙走近何其甫身边悄悄将他袖子一扯,扯过一旁,附着耳朵说道:“何先儿,你真是个不达时务。你知道他们这内里定有重大情节,不然那严先儿他不是省油的灯,他肯这样伏伏贴贴听这妇人捶打,料想不是有暖昧的情事,定然是银钱交涉。你上前打这抱不平,万一将严先儿放他逃走了,那个妇人还不泼赖,一把将你揪住,他口口声声说严先儿欠他银子,那时候好了,他也不去赶严先儿,老实叫你替他还钱,你可吃不了兜着走呢。……”
何其甫别的不怕,单单提到银钱上,又说那妇人要在他身上着落还钱,真个把何先生一头火气,都被汪圣民这几句冰冷的话浇熄了,立时伸了伸舌头,也不去打抱不平了,掉转身子从人丛里里一溜烟逃出明伦堂。汪圣民、龚学礼、古慕孔都随着出来。云麟眼快,也不暇再看严大成同那妇人的结局,随即也跟着他们一路走。何其甫看见云麟,未免脸上露着惭愧颜色。众人在路上叽叽喳喳,都议论着严大成这事,又猜不出毕竟是个甚么缘故。何其甫不由正颜厉色的向着古慕孔说道:“一场好好正经事儿,都败坏在这小古手里。我越想越气,我才知道办大事的人,第一要还择同伴,同伴的不去选择,便是一群龙鲤内中杂着一条小泥鳅儿,这事再办不好。”
古慕孔也气起来,睁圆两眼,瞅了何其甫好一会,他是个口吃的人,经这一激,满肚皮的话,转一句急不出来。走了好半截路,好容易才听见他说道:“你们都是龙龙龙是鲤鲤鲤,只我我我是条小泥泥泥鳅儿,这这这话究竟怎讲?何何何先儿你不不不还出我个道理,我我我同你何何何先儿在这地方一拼拼个你死我活活活。”
何其甫冷笑道:“你说这大话吓谁?你舍得死,你早在明伦堂上死了,你到不故意的将那个大帽儿跌落在地上了,我千恨万恨,只恨你把大帽子跌落下来,又跳下椅子去取大帽子,又缓缓的带上,又缓缓的扒上椅子,你想你这磋磨的功夫,还久不久?若不因为你这大帽子耽搁工夫,我们同严先生早已三魂渺渺,七魄悠悠,大家跑到鬼门关上已许久了。便是那个泼恶的妇人赶得来,也只好望着严先儿死尸叹气,何至闹出这笑话儿来做我们的下场,不责备你,难道还责备我?”
古慕孔听着越气,不由的拿着两个指头儿向脸上羞着说道:“呸,你不用同我扯扯扯淡罢,谁谁谁不知道我们是闹闹闹着顽的,谁谁谁当真去殉殉殉大清国呢。你你你果然要死,在在在你尊府上不不不好去寻死,有有有一百个都都都死了,要要要这样天天天翻地覆,活活活活见鬼,甚么学学学宫呢,明明明伦堂呢。我我我还有一句话请请请问你,便便便算我我我这大帽子不好,不不不该掉落下来,你你你为甚又分付门门门斗要要要听你的咳咳咳嗽号令,最最最好笑不过,有有有甚么粪粪粪撅子塞塞塞住你的喉咙了,左左左咳也咳不出,右右右咳也咳不出,那那那个妇人刚才跳进来,你你你方才咳嗽,可可可是迟了,你你你这不是有心挨命,亏亏亏你这副老老老脸,还还还责备我呢。我我我是泥鳅,你你你便是个大大大乌龟。……”
古慕孔越说越得意,越讲越高兴,走几步,又跳几步,乐得哈天扑地,笑不可仰。他那大帽子又宽大,在头上跳上跳下,煞是好看,引得路上人都站着看了。何其甫被他这几句话戳了肺腑,真是怒冲牛斗,根根须发都翘起来,更顾不得平日斯文自命,大吼了一声,直奔古慕孔抓打。他身子又较古慕孔高大得许多,伸开五指,倏的便将古慕孔头上带的那顶大帽子平空打落在地,可巧他头上盘着的那根不曾剪的辫子显露出来,一把已被何其甫扯在手中,嘴里喃喃的骂道:“你骂我骂得好,你既然不肯做大清国殉节的志士,你为甚么又不剪辫子,我把你这两姓的家奴,向民国政府去出首,办你个违悖民国制度的叛徒,看你吃得起吃不起?”说着又连连向古慕孔脸上打耳刮子,打得古慕孔暴躁如雷,转过身来想同何其甫厮打,又苦身子不高,尽着平生气力,又揪不着他的头发。此时人急智生,转低下头向何其甫下三路奔得进来。何其甫身上穿的是单纱开衩袍子,可巧他那条裤子,下面已破了一个小洞,因为连日忙着散丧条报死信等事,一共也没有工夫脱下来,交给美娘替他缝补。这个破绽,却被古慕孔抓着了,伸进手一把捞着他下部。何先生两腿长毛,是读书诸君素来知道的,其实他除得腿上的毛,还有一处地方的毛,比腿上还长得许多。此时经古慕孔拚命揪住,直往下扯,疼得何其甫怪喊起来,转弯下腰用双手来夺古慕孔的手。古慕孔得了便宜,那里肯依,任何其甫叫喊,他一共也不瞅睬,越发扯得利害。何其甫急得雨汗交流,又大喝道:“小古,你仔细着依据文明国法律,损害人家身体自由,该得三个月有期徒刑。便是折金准赎,没有三十元以下十元以上,也不能赠偿我这损失。再不放手,我立刻同你到检察厅提起诉讼,你看可吃得起吃不起?”
两人正闹得不得开交,路上又哄动许多人围看,都知道是打从明伦堂上吊回来的,一时唾骂之声,不绝于耳。云麟委实看不过去,竭力上前排解。龚学礼、汪圣民一个劝住何其甫,一个扯过古慕孔,及至离开来,两人又泼口大骂。云麟拖住何其甫,一直转向他先生家中。可怜美娘巴巴的还倚门而望,一行眼泪一行鼻涕流个不住,猛的看见云麟,已将一个活跳新鲜的何其甫送得回来,不由舒展春山,盈盈含笑,一齐掩门而入,向云麟问长问短。云麟说到那个妇人奔上明伦堂揪捉严大成的情形,美娘只念了一声佛,再看看何其甫垂着头通不言语,尽伸过一只手向裤裆里摩挲,还有些蹙眉忍痛的意思。美娘吃了一惊,正待要向云麟问个缘故,云麟却含笑不好回答。美娘会意,也不再追问。美娘此时十分高兴,坚欲挽留云麟在家晚膳。云麟回头看见他那个小师妹儿手里抱着一个月宫泥娃娃,又嚷着叫小孙替她点桌上陈设的宝塔灯。猛然触起柳氏今晚尚等候自家去度节,遂向美娘道了谢,说岳母那边分付我去吃酒,不便在此耽搁。先生今日煞是辛苦,收拾收拾还该让他老人家安歇罢。说着,遂向何其甫告辞。何其甫欠了欠身子送云麟走到前一进屋里,冷笑道:“好事多磨,迟为鬼妒。我不料到今天这一番极大举动,被这几个狗男女,闹得一个落花流水,老实说他们贪生怕死,蛇尾虎头,我却是一个铁铮铮的丈夫。说得出到是做得出,你今晚权且回去,我一经重行择定殉节日期,再来告诉你罢。”
云麟连声答应径自去了。在路上又想起母亲尚不知道何先生丧条全是虚假,怕母亲悬心。好在时候尚早,旋又匆匆回家将今天情形大略告诉了母亲一遍,然后才向他岳家而来。龚氏见了云麟,满心欢喜,自不消说。晚膳之后,云麟进房,夫妻并坐看了一回凉月,便说到何其甫一干人殉节的笑话。柳氏微笑道:“一部廿四史,每逢国家鼎革,原自有一班实心眼的死忠臣,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迹,其实他们各人也有各人用心,明知人生在世,数十寒暑,终有一死,却好遇着这机会,遂以为可以不白白死了,借此博得青史一个虚名。如今时局却又不然了,政体改革,既无所谓新君,揖让相承,并未摧残故主,朝廷衮衮诸公,苟可以替国民造一番幸福,责任甚大,却不在乎借一死聊以塞责。而且殉节这件事,正容不得一个转念。你那位老师矫揉造作,唯恐人不知道他这孤忠,质诸此心,已不堪问。即没有那个妇人来破坏他们,他们也决不会死,亏你还蝎蝎鳖鳖枉替他们流许多眼泪。我只笑你不见事不真,用情不当,你仔细去想想,我这话说的可是不是?”云麟被她这一番话说得爽然若失,勉强笑了一笑说:“你的话一点不错,我真佩服你。你看夜色已深,我们睡了罢。”欲知后事,且阅下文。
《广陵潮》合集6 李涵秋著
第六十六回起黑心莽秀才被辱盟白首死和尚招亲且祝
前回书中,正讲到诸位先生一篇烈烈轰轰的殉节大文章,十分热闹,有一般人还说看他们不出,虽说都是大清国小小秀才的职分,却做这大大忠臣的事业,比较那些趋炎附势,方才丢了大清国的官,又就急急去谋这民国的职位,一个人两副面孔的人,好多着呢。偏不料到其中忽然跳出一个芮大姑娘来,闹出这样大煞风景,而且他同严先生大成尚揪滚在明伦堂上,并未交代下落。不晓得其中缘故的,还疑惑我著书的没有本领结束这一篇绚烂文字,故意捏造出这个女子来借此收常其实严先生同芮大姑娘这段远因,已造在大清国未曾光复之先,其间还干涉着净慧寺一位大和尚身世。
诸公要知道一个坏胚子的人,那刁钻险恶的情形,那摆在面子上的,尚不算为大坏人。最可恶的,面子上摆了一副道学家的神气,肚皮里却怀着种种龌龊不堪的恶意,这种人就其心不堪问了,那严大成先生,就是这种人物。所以竟为同那芮大姑娘打起交道来了。诸公若不忙着同何其翁一齐的效命清廷,到还可以破点馀闲,让我将这原委叙述出来,到可以算得是佛地奇谈,丛林艳史呢。且说扬州南门城外,沿运河堤上,有敕建大寺院一所,名净慧寺,清高宗南巡时,该寺粉垩一新,拟为驻跸之地。后因年久失修,画栋雕檐,渐形剥落,历年来又因驻扎湘军,因此游人不常去随喜,更显得门掩苍苔,殿封鸽粪。光宣年间朝廷注重征兵,所有绿营,渐归淘汰,湘军同时亦调至他处。是时该寺住持为一有道高僧。法名叫做月航,幼年曾读儒书,博通经史。三十岁上,便祝发为僧,足迹半天下。所有名公钜卿,咸慕其名,许为方外知己。月航又有一手绝妙兰竹,寸缣尺楮,人得之争以为宝。
总督刘坤一坐镇两江,曾使人受意乞其画郑月航是时正游览雨花台,得此消息,便虔虔诚诚的先三日斋戒,买的上好轻白绢素,精心结撰,画了八张大屏幅儿,用楠木盒子装好,恭呈帅览。制军大喜,立时赏了四百块洋圆。月航那里肯受,敬谨璧还。制军好生过意不去,便问他现时卓锡何寺?月航其时已注意扬州净慧寺方丈,有意无意的托制军麾下亲近人物,转达帅听,拟重修该寺,了此宏愿。制军满心欢喜,便写给他五千元缘簿。又交给他一函,是转致两淮盐运使,嘱他照应月航的。月航得了此番际遇,高兴非常,立时束装渡江,甫到扬州,便向运使衙门投函。运使知道是制军所垂青的和尚,格外看待,又另给一千元为装修该寺之费。不到半年上,将一个垂败的净慧寺,修整得焕然一新,又添置了许多田地房产。自此以后,月航便不肯轻易替人作画了。又另外刻了一方圆章,篆文是制军赏鉴四个小字。
月航这时候已有五十多岁的人了,深居禅室,除得与当地达官贵绅趋承奔走,别人轻易也不得窥其颜色。宣统二年七月,是时刚是秋稻登场,黄云遍地。一日午饭以后,月航闲着无事。因为他这寺中左右前后所有田亩,全是庙产,正雇着一班佃夫替他打稻。邪许之声,随风而至,颇有可听。月航静中生动,也不呼唤侍者,自家便款款从寺内走出来,沿着一带长堤,负手闲望。不知不觉走下去有三四里远近,柳阴蝉噪,荷沼蛙鸣,风景颇复不恶,无奈那时天气正值夏末秋初,一霎时四南角上起了一片黑云,顿时遮满了半天,乌光漆黑,红日匿影,那座天象要坠下来的光景。凉风起处,吹得月航那件褡衣,飘飘然有凌云之想。觉得身子异常快活,又恐怕有暴雨将至,不敢贪玩村景,立刻折转身子,便想仍回寺中。谁知走不了几步,那雨点子早劈劈拍拍平空价直掼下来,打得那个光头上晶莹亮洁,好似水浸葫芦一般。月航用两只大袖子蒙着头,直望前走。幸得这地方一带林树,其下月几家村庄,茅檐淅沥,土墙上贴的牛粪,一般有栳栳大校有一家人家柴门虚虚掩着,内中有两个小孩子,正仰首望着天,朗朗的唱道:“坏雨飞上天,好雨落下田,栽秧的姐姐躲在树旁边,遇见割稻的哥儿溜近前。我的姐儿呀,昨天托我家爹娘向你家爹娘说,几时还礼,几时下聘,几时成就了我与姐的好姻缘。”
月航暗暗盘算,知道这路途离着寺门还远,一时怕赶不及回去,不如权且借着人家歇一歇脚儿,等雨稍住,再走不迟。主意已定,便三脚两步跑到唱歌的那个孩子身边笑问道:“你家有爹娘没有?我因为遇着这倾盆大雨,想在你们这里避一避,你去告诉爹娘,还可以不可以?”那两个小孩子抬头将月航望得一望,齐声笑道:“原来是庙里的大和尚,和尚你不认得我,我到认得你呢。记得今年春天里,我在你那个庙里扒在你家那颗樱桃树上,偷摘樱桃吃,被你看见了,你就叫你庙里的伙夫,拿棍子打我的腿,几乎吃跌下来,我那时候气起来,你越是打得我利害,我越是吃得你的樱桃利害。后来你还要捆我在那树上,大和尚几颗樱桃,值得甚么,你便不认我们村邻了。不料你还有今天来到我们家里避雨的日子。我们好好人家,为甚放你和尚进门。”说着扑通就把两扇柴门闭了,还用身子靠着,恐怕和尚推搡。月航一见如此情形,不禁又好气,又好笑,待同他们较量,又苦人家是小孩子见识,自己偌大年纪,闹起来也被人家笑话,只得忍气吞声,袖手立在檐下。
谁知这小孩子讲话时辰,早被内里一位婆子听见了,赶紧冒着雨跑到门口,一把将那孩子打了一个耳刮子,骂道:“死不了的奴才,你又待你妈捶你了。这门又不是你家的,你们霸占着,也不识羞耻,还不替我滚过去,看我揪下你头上这脑盖儿。”那两个小孩子见婆子发作,噗哧一笑,躲过一旁去了,只用手指指点点向婆子暗骂。那婆子忙忙开了门,伸头向外面望,还疑惑和尚已经去了,及至看见和尚依然还立在门首,婆子不由堆着满脸笑容,殷殷勤勤向和尚说道:“阿弥陀佛,不当人家花拉子。这样大的雨儿,累你老人家湿得这个样儿,天老爷也没有眼睛。你老人家不嫌我们这份人家腌,快请进来略歇歇,叫我家女孩子替你老人家将这件袈裟脱下来晾一晾。不然像这样水淋鸡儿似的,跑回店里去,还被别的和尚笑,难道我们这庄子上人都死光了,就没有一个人护持你这大和尚。恼了佛爷,只须拣在这五荒六月散点瘟疫儿,怕不叫合村的人生灾害病,那时候吃不了还要兜着走呢。”
婆子说着,已超过月航面前,意思就想推和尚进去。月航这才欢喜,含笑合掌说道:“善哉善哉,不料这地方还有像女菩萨这样好人,难得难得。好在此刻雨已渐渐止了,地下到不狠潮湿,我也要随即回庙,不再向府上打扰。女菩萨的盛情,总算我心领就是。”那婆子那里容得,忙拦着道:“哎呀,这是和尚恼我了。和尚你不知适才那两个拖牢洞的孩子,不是我家的,我家没有男人,只有个女孩子。我们孤儿寡妇,在此度日。和尚若是不肯进去,不是拂了我们的穷心,你看地下干一块湿一块,像和尚这般尊贵的人,如何能走得,好歹和尚赏个脸给我这婆子罢。”
婆子这一番话,转把个月航和尚说得狠不过意,只得随着婆子进了那篱笆门。门里却还有一块大大院落,婆子顺手在门后提起一把破伞撑着,跟在和尚背后,替他遮雨,好像捧宝也似的,捧入屋里。婆子将伞忙掼在阶沿下,先跳入屋里,从桌子底下拖出一条板凳,用自己围的裙子,左抹右抹,拿手扑扑,又稳一稳,口里嚷道:“和尚老爷,请坐一坐。你老人家今天这两条腿,也算是吃了苦儿。我去倒茶给你老人家吃一杯。”
月航笑道:“女菩萨,你不用忙着,我从庙里吃过茶出来的。”一面说,一面便在凳上坐下,抬眼看见他堂上,也还放着三张佛柜,上面供着关圣帝君神像。旁边两副红纸对联,已被风吹得没有甚么颜色。房屋虽不甚宽大,到还收拾得清洁。婆子此时拿手摸了摸茶壶,偏生茶又没了,急得甚么似的,嘴里直嚷道:“大丫头,你白望着我在这里忙,你通动掸也不动掸儿,镇日价只顾躲在房里做生活,好个千金小姐似的,好姑娘,我们这份人家狠不用一手好针黹,你也须听见大和尚难得到了我们家里了,你便是死的,也该有两个耳朵。……”
婆子只顾咕噜,月航便不由的斜乜着眼睛,向房里瞥了一瞥,果然靠着一截土墙里面顺放着一张梳桌儿,侧边正坐着一个女子,约莫有二十来岁光景,听她母亲在外间发话,她不由噗哧笑了,才将身边一张绣花棚儿,推了一推,轻轻抬起双臂,举得比头还高,将一双小脚儿蹬得一蹬,长长的伸了一个懒腰儿。啭着那呖呖莺声,含笑说道:“娘,你老人家又噜苏起来了。谁在这里偷懒的,若是要茶,我便烧去,也值得这般发急。”说着就一步跨出房外,见和尚坐在堂屋里,她刁了一眼,就把个头低下来,似乎羞得绯红的脸,咭咯咭咯移动金莲,便要走向厨下去烧茶。那月航和尚好生不过意,忙呵着腰,拦着婆子说道:“快不用如此费心,我到可以在此多坐一会。若起动姑娘们费事,我便走了。”
婆子才笑起来,又拦着他女儿说道:“既是和尚老爷这般说法,我们到不可违拗他老人家的意思。你看你房里可还有干净茶食,装出两碟子来,孝敬孝敬他老人家罢。”月航也再不谦逊,便向那婆子搭讪说道:“还不曾动问女菩萨贵姓?家中除得你们娘儿两人,还有甚么官客?”婆子此时将身子正倚在房门侧边,见和尚同她讲话,忙笑答道:“不瞒和尚老爷说,我们当家的,在日也是耕种度活,不幸三年前便抛下我们死了。我家姓芮,当家的在日,人都喊他叫芮大,他也有个名儿,我通记不得了。大和尚莫要瞧不起我们这姓芮的,我们同城里芮家是一个枝叶儿,不过年代久远了,我们又穷,谁还敢去向他们攀认本家。日远日疏,我们这一芮,便比不得城里那一芮了。”
月航听了笑道:“失敬失敬,原来女菩萨便同城里芮家是一族。芮家是小庙施主,常常有些少爷小姐们到我这庙里随喜随喜,穿金带银,好生威武。女菩萨不要生气,我说一句势利话,若比着女菩萨家这般清苦,真是天堂地狱了咳,这也是各人前生缘法,佛菩萨是一点不会分派错了的。女菩萨,你若是遇着闲空时,到是常常念些弥陀经,修修来世,保不定佛菩萨不可怜你,来生投入富贵人家去享福。我还有一句话,问问女菩萨,你一年到头可还吃吃花斋?”那婆子笑起来说道:“若说是吃斋呢,我们到不一定拣着甚么日子才去吃斋。好在我们这份穷苦门户,一年三百六十天,除得青菜萝卜,通没有一点荤腥去润泽润泽肠胃,不算吃斋,也算是吃斋了。若是因为没有荤腥吃,便哄骗菩萨,说我们是吃的长素,不怕遭菩萨嗔怪,叫天雷来劈我。”月航叹道:“善哉善哉,世上的人,谁像女菩萨这般诚实君子,真叫人佩服极了。……”
两人正在屋里寒暄,果然她那女孩子早在房间里亲手捧出两个磁盘子,一盘装着十多枚蜜枣,一盘装着几片云片糕,轻轻端来放在桌上,一共也不开口,衣衫拂处,却的有一股花露香水,随风飘入和尚鼻观。月航不由打了一个寒噤。自然而然的将两只眼睛,飘向那女子身上去了。只见那女子一个长苗条身材,穿着一件白底印着蓝花的夏布衫子,云鬓疏松,鸭蛋脸儿,搽得一脸云白杭粉,只眉眼角上薄薄施了一层胭脂,颧骨高耸,鼻间微微现着几点俊俏碎麻子,将盘子急急放下,转过身子待走,月航忙欠欠腰,口里不住称谢道:“哎呀,又生受姑娘费心,叫我如何克当?”那女子也只笑了一笑,像个穿花蝴蝶似的,一溜烟又躲向她自己房里去了。那婆子见和尚谦虚,女儿又不理她,忙接口说道:“你老人家那里有眼睛瞧这些粗茶食,不过是我娘儿们一点敬意儿,好歹你老人家赏个脸儿吃两片,我们娘儿们死了也得好处。”又笑道:“你老人家不用瞧不起我这女孩子。她还有一手好烹调,个肉圆儿,粉嫩的,只愁夹不上筋子。她死过的大娘,是镇江人,镇江人的肉圆,是最有名的,我这女孩子就学她的大娘手段儿,改一天我叫我这女孩子一盘肉圆子出来请你老人家。……”
婆子刚说到此,忽然又用手掌在自己腮颊上劈拍打了一个嘴巴子,笑道:“阿弥陀佛,不当人花拉子,和尚是佛门弟子,有道行的高僧,我这老货嚼舌头嚼昏了,怎么说出这样话来,你老人家耽代我年纪老罢,不用怪我。”月航忙笑答道:“女菩萨说那里话来,果然你的姑娘有这好手段,我便情愿开斋,也须过来奉扰。”又低低笑道:“不瞒女菩萨说,做和尚的人,谁当真去吃斋,也不过拿着这话去骗骗施主们罢咧。我们在庙里,一般的买着尿壶儿煨猪肚肺,鸡子鸭子连毛在脚炉上炖吃,真是别有风味呢。我把女菩萨当着亲人看待,才告诉你,你千万不可去告诉别人。”婆子笑道:“你老人家只管放一千二百个心。我便烂掉了舌头,也不敢讲你老人家短处。”月航此时真个拈了两片云片糕,在嘴里嚼吃。又笑问道:“女菩萨真是福气,千金这般长成一个好人材,将来招个女婿,怕不好好的送终养老。”
婆子见和尚提到这话,忽的拈起衣衫角儿揩拭眼泪,说道:“和尚休提这话了,总是我们娘儿们命苦,她今二十四岁,乙亥那年生的,属猪,自小儿替她算命,总说她命中旺夫旺子,还该嫁个一个贵人。前年他王伯伯代她做媒,聘给这南门城外开油坊的王小老板,这王家家私不算多,也有一万多银子的产业,几盒糕儿,几瓶茶叶儿,一对小金如意,我好生欢喜,便给他家放下聘了。不料聘下我这女儿没上半年,那小老板忽然得了喉痧,三五天功夫,把个生龙活虎小官儿就跷了辫子了。我接着这信,痛痛的哭了一常依我这女儿的愚见,她还要到王家去对灵开脸,守那望门寡儿。大和尚,你老人家替我想想,我是没有丈夫的人,一树果子便望他红,她又是个一朵未开的花,后头好日子正长呢,做了这不长进事,可不白白辜负她这个人了。后来被我左劝右劝,才把她这颗心冷下来,接二连三的,便有人家来替她做媒,闹到今日,依然是高不成低不就,我这一截肠子总不曾放下,若是再延捱个一年半截,白白将她少年光阴辜负了,我可也对不住她。”那婆子只顾唠唠叨叨在外边讲话,他女儿听见有些不耐烦起来,在里面嚷道:“妈妈,你看天色已大晴了,趁这斜阳儿,你可以替我将早间那件汗衫,重行晾到檐口去罢。只顾讲那辰年到卯年的话做甚么?”
月航被这女孩子一句话提醒,再伸头向院落里一望,果然残霞倒映,暴雨新晴,射得屋里分外明亮,赶紧拍拍衣裳,站起来向婆子告辞,说:“多有打扰,改日再谢。”那婆子见和尚要走,知道要留也留不住,一直送出院子来,眼睁睁望着和尚上了大路,才转身走入屋里,瞥眼看见和尚坐的那张凳子上,放着一块白手巾儿。起先和尚怕凳子不洁净,特地用自家手巾蒙着坐的。因为走得匆遽,便忘却拿去了。婆子着慌,忙携了手巾追得出来。及至走出门首,那和尚已去得远了。婆子高一脚低一脚的在后赶着,口里不住声的喊和尚。先前那邻家两个小孩子,见婆子如此张致,不禁从旁拍手笑道:“芮老奶奶,和尚是你家孤老,你这般赶他。”
婆子见赶不着和尚,又被孩子嘲笑,恨得赶上去要打那孩子,那孩子非常积伶,举起四个小拳头,向婆子脸上照得一照,掉转身子便跑。婆子不肯饶他,只赶那孩子打。不妨地上新雨微滑,赶不上两步,一交便栽倒了,手脚朝天,飞舞的异样好看,引得两个孩子拍手大笑。他也怕婆子起来不饶他,早一溜烟躲得无影无踪。婆子好容易挣了半会,才扒起来,望望手巾,已染得乌光漆黑,嘴里只千刀万刀价骂。她女孩子已赶在门首,望婆子笑道:“妈妈也太不尴尬,一块手巾,值得去忙着赶他。你老人家将手巾放下来罢,等我拿去洗一洗,晾干净了,改一日命便人捎去还他,也不为迟。”
婆子见他女儿话说得有理,这才不言语了。果然不曾捱到两个日子,和尚借着寻取手巾为名,又踅到婆子家来了,手里拎了两包茶食,一包是八珍粉子,一包是茯芩糕,殷殷勤勤送给婆子,补他那天情儿。婆子好生欢喜。口里只嚷着说:“不敢当,不敢当。”一面拿向房里去,叫她女儿收了,便在房里将前日手巾取出来,已经洗得雪白干净,似乎还有些馀香染在上面。月航千谢万谢,说生受大姑娘情意,又劳动大姑娘贵手儿。如此已非一次,有时也同芮大姑娘答话说话,暗中也有些眉来眼去,只做没下手处。偏生那婆子会凑趣儿,拣在重阳那一天,自家同女儿亲手剥了好些螃蟹肉儿,又拿了好几百钱,巴巴的赶得进城,将五花三层肉多精少肥的花猪,买了五六斤,央着他女儿肉圆儿,说是要请和尚吃饭。他女儿故意扭头摇脑的不肯动手,那婆子百般央告,她女儿才答应了,围起青布裙儿,更用一方青布,将头上青丝拢护着,走入厨里,调和五味。那肉圆儿内里又夹着螃蟹热腾腾的,正在那里放香。婆子匆匆的亲自跑向庙里去请和尚,那婆子来此已非一次了,庙里上下人等没有一个人不认识她,今日巧碰着月航一个徒弟,法名叫做印灵的。正在方丈阶沿石底下用喷壶兜着井水浇灌菊花,一眼又看见婆子鬼张鬼智的,心中老大不愿意,喃喃骂道:“老子又来撞甚么魂呢?”
婆子笑道:“你骂我骂得好,我不告诉你那师父,我便不是人养的。我也不叫你师父捶你,只须用个法儿,便叫你彀受用的了。”两人正在阶下打浑,月航听见声息,早从自家卧室里笑嘻嘻的走得出来。婆子看见月航,满面堆下笑来,便将女儿要肉圆子请他的话,说了一遍。月航笑道:“我也没有甚么孝敬你娘儿们,叠次打扰着,狠抱不安。”婆子笑道:“和尚说那里话,难得和尚肯赏脸给我们,就喜欢不尽了,如此说来,反增我娘儿们惭愧。”
月航才不得已重新换了直裰儿,加上新制成的墨色夏布褡衣,婆子前行,和尚后走,又一直径向芮大姑娘家来了。好个芮大姑娘,真是了得,厨上厨下,忙得十分干净,此时早又重匀脂粉,洗濯了玉手,另外备了四个小碟儿,一壶白玫瑰酒,伶伶俐俐,放在桌上。婆子邀和尚上座,自家侧首相陪。吃了半会,那和尚只时没有甚么兴味儿。婆子瞧出光景,却好自家也灌了几钟黄汤,酒遮了脸,笑向她女儿说道:“好孩子,大和尚是一家子人,不用避甚么嫌疑。好孩子,你也坐上桌来吃一杯儿,省得三三两两的,又污着一张桌子。”
芮大姑娘只顾抿着嘴笑,也不理会婆子的话。和尚见这光景,越发抓耳挠腮。那时候情形,十分难看。婆子见她女儿不肯拢来,又笑道:“不错不错,我们家房屋浅窄,孩子坐上桌来,万一被别人瞧见,不成模样。来来来,我有一个好主意,好在今日天气还不很热,最好将这些酒菜,挪入女孩子房里去,大家吃个畅快,又是神不知鬼不觉的,多少是好。”
婆子说着,随即动手,和尚也是十分高兴,帮着婆子搬碗盏,扯桌凳,眨眨眼已移入芮大姑娘房里去了。和尚坐下婆子也坐下,芮大姑娘不由的也跟着坐下。和尚同婆子坐的是对面。芮大姑娘打横,和尚酒入欢肠,异常美快。饮酒中间,只顾拿眼来瞧芮大姑娘的眉毛。芮大姑娘初则不理,继而也拿眼瞧着和尚,四目相对,两人都红了脸,将头一齐低下来。此时酒壶本来拿在婆子手里,和尚没有搭讪,一把将酒壶夺过来笑道:“借花献佛,我来敬女菩萨一钟儿。”说着便向婆子酒杯里斟酌,婆子笑着站起来,口中只念不当人花拉子,不当人花拉子。芮大姑娘异常珑玲,猜定和尚敬过他母亲,必定要来敬我,她早已用一只雪白甜香的玉手,将自家一个酒杯子,轻轻按住,和尚斟过婆子的酒,果然转过来就敬芮大姑娘,猛的看见这光景,转引得和尚笑了,说道:“哎呀,难道大姑娘就不赏个脸给我?请姑娘抬一抬贵手,让和尚尽个心儿。”说了半晌,芮大姑娘只是笑着不理。月航笑道:“大姑娘不理我我也有法。”一面说,一面便将自家吃的一个酒杯子,深深的斟满了一杯酒,把来顶在光头上,轻轻将双膝跪下,端端正正,还用两只手搭服在芮大姑娘两个膝盖子上,头上那杯酒,颤巍巍的一直送至芮大姑娘口边。引得婆子拍手打掌的哈哈大笑,芮大姑娘也笑得喘不过气来,又不敢避让,怕将和尚头上的酒杯子打落了。婆子笑骂道:“坏蹄子,你就吃和尚一杯酒,也值甚么,你好意思累着大和尚下这身分敬你。”
芮大姑娘才不得而已便就和尚头上,轻轻将酒杯子里的酒一吸而尽,将杯子替他放在桌上。和尚才笑得站起来,还在那膝盖子上重重按搽了几下子。芮大姑娘呸了一口,转在和尚杯里,重斟满了酒,和尚也吸干了。和尚此时格外放荡,暗中便伸过一只脚来从桌底下搭在芮大姑娘腿上。芮大姑娘到此也不避让,两条粉腿,已做了和尚搁腿的肉架子。饮了好一会,酒壶里酒忽然又罄了。婆子提在手里摇了摇,又揭起盖子,细着一只眼缝,向里张了张,说道:“奇怪,酒如何到没了,好好还累老身进城去跑一趟,再买些来,大家吃个爽快。”
此时和尚望着芮大姑娘,只不答话,任婆子出去买酒。婆子抖抖衣服,径自出门去了,空房寂静,粉气花香。两个人酒入欢肠,更不客气,宽衣解带,便老实在芮大姑娘干净床铺上,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。刚刚事毕,芮大姑娘正站在床面前系裤带子。那婆子扑地早揭起门帘,冲进来,看见如此情形,陡然放下一副铁青面孔,大声吆喝道:“,好一个方丈大和尚,我请你来吃酒,我并不曾请你来污蔑我女儿,我拼着这女孩子不要了,我立刻出去唤几个佃户进来,将你们两奸夫淫妇,活活捆绑起来再说。”
芮大姑娘听她母亲发话,并不羞惧,只红着脸低着头,讪讪的拈弄衣角儿。至于月航从这数月以来,岂不知道婆子的用心,拿得稳稳的,以为便做了这事,也是个顺水推舟,别无妨碍,却断想不到此时,婆子会变了脸,侃侃的说出这几句冠冕堂皇的话来,不由大大吃了一吓,顿时矮下半截身子,扑通向婆子身边一跪,低低央告道:“总求太太包荒则个。”
婆子依然扬着头,待理不理。月航口里央告着,早又从那大袖子里掏出一叠钞票儿,每张十元,共计五张。轻轻递入婆子手里。婆子虽然认不得多字,这钞票上数目,却是认得清清楚楚,不由哈哈大笑起来,说道:“阿弥陀佛,不当人花拉子,你是个有道行,至诚的和尚,如何向我跪着,不怕我老身草料折尽了,快点起来,快点起来。适才我吃了几杯酒,平时吃了酒,必发酒疯,故意同和尚闹着顽笑,求你不用嗔怪我,只是我有一件分付,你从今以后你须不可将我女儿抛弃了,每夜必到这里来宿歇。你若是不依,就不用怪老身咒你肉片片儿飞。”月航才将一颗心放下,疾便站起身子笑道:“我依着娘。我如何忍心负了小姐。”
婆子笑道:“好好,如今我又将酒添得来了,大家再喝几杯,又当会亲,又当合卺。”这几句话,转把芮大姑娘羞得粉面通红,转不好意思入席,只恹恹的坐在床边上。婆子笑道:“他小人家害羞,我来陪我这和尚姑爷吃一杯罢。”于是婆子同和尚又吃了好些酒,才端上饭来。婆子毕竟也劝芮大姑娘吃了。话休絮烦。自此以后,月航和尚,便同芮大姑娘,打得火一般热。在第二个年头上,芮大姑娘又怀了孕,把个月航和尚欢喜了不得,只气得他那个徒弟印灵在人前背后,说他师父闲话。后来不幸又小产了,于是南门城外,有些游手好闲的子弟,晓得这件事情,大家编着歌谣儿,满乡满镇上替他张贴起来,渐渐传入那一班学界败类耳朵里,如刘祖翼刘四太爷那些人,也常来百般辱恼,想向和尚榨些油水。无奈月航神通广大,他省里有好些靠傍,都算是他的大护法,只须乞个字帖儿寄给地方官,那扬州一府两县,不但不敢去奈何他,转大家联衔结结实实替他出了一张谕禁告示,不许闲杂人等人,入寺妄自行动,如有不法棍徒,托名学界,借端生事,准许寺僧扭控来辕,重办不贷。
刘祖翼得了这个消息,知道石卵不敌,只得缩头而返,敢怒而不敢言,和尚益发肆无忌惮。每逢春秋佳日,简直大开筵宴,携着芮大姑娘,还招些别的粉头来,吹弹歌舞,无所不至。于是芮大姑娘便不回家,常常宿在和尚禅室里,真是西方极乐世界。月航所有财产,以及田契房契,一古拢儿都交在芮大姑娘手里。芮大姑娘她又是个精明强干的人,有了钱财,便不肯白白埋没了,遂四处存放。有借她钱的,都是四五分行息,还不敢欠她本钱一丝一毫儿。历年以来,芮大姑娘囊橐富有,重行盖了房屋,雇着奴婢使唤。又过了几年,不幸那婆子得了一个半身不遂的症候,逐日间不能下床,饮食溲便,都需人扶持。芮大姑娘只顾同和尚取乐,那里有工夫去照顾母亲。不上半年,婆子一病身死,和尚出钱草草殡殓。
和尚自是亦渐渐老上来。芮大姑娘那里能耐得寂寞,不无又沾花惹草,结识了些别的少年。和尚背后也常嗔责过他几次。他一笑也不理和尚。和尚一气,以后便不到芮大姑娘处行动,自家懊悔当初行事,不该如此没正经。转一意焚修,念经礼佛。无如芮大姑娘转饶不过他,每逢没有钱使用,便恶狠狠的跑入寺里来同和尚拚命,和尚躲着不见,她便百般辱骂,撒娇撒泼,要扭和尚到衙门里告状,说他骗诱良家妇女,不守清规。和尚给她闹得没法,只得拿出钱来买他一个清净,如此已非一次。
还是他徒弟印灵,暗中同月航斟酌,说婆子买臭鱼,不说奄儿话。我看这件事像这样鬼鬼祟祟,终非了局,不如给她一个推开窗子说亮话,老和尚同这妇人明明白白的办个交涉,拚着再花费几百块洋钱,一老一实,同她斩断葛藤,永无,那才是个正经办法。不然被这孽障牵缠,何时得了呢。月航点点头,便依着他徒弟印灵办理。先央着人同芮大姑娘讲明白了,从二百块洋钱讲起,一值允要到五百块洋钱,芮大姑娘才答应了。
这一天月航下帖子请了扬州八大丛林方丈和尚,办了好几桌素筵,饮膳中间,悄悄的命人将芮大姑娘请得来,当着那些方丈大和尚,三面言明,立时交给芮大姑娘五百块洋钱。芮大姑娘将月航存在他那里的田契房契,一一退给和尚。分手之顷,芮大姑娘还望着月航洒了几点多情眼泪,只才佯佯走了。月航向那些方丈和尚谢了又谢,傍晚各人散去。月航十分欢喜,如释重负。奇怪和尚自从同……大姑娘散了伙之后,隔不了两月光景,就精神困倦,饮食不思,恹恹成疾。延了几日,便圆寂了。所有寺里一切事务,全归他徒弟印灵掌握。
殓过月航之后,择了一个吉日,印灵便升为方丈。又因为月航生前交游最广,办理丧仪,不能从略。印灵遂拣在月航六七之期,遵制开吊。寺门外面,搭了三座牌楼,全用松枝编着,由寺门一直到安柩之所,白茫茫的漫着布篷。这一日清早起,灵帏之前,点起一对龙凤彩烛,香花果供,自不消说得。全寺执役人等,一例的挂孝。印灵匍匐灵前,凡来致吊的人,印灵皆执孝子之礼。是日文殊菩萨殿上,是四十八个和尚讽经。观音堂中,是二十四众道士礼忏。饶钹叮,梵音齐举,委实热闹。左边一个花厅上铺设的大红棹椅,锦绣围屏,预备现任官场起坐。这一天除得盐运使司不曾亲到,是遣着两个盐大使代为致吊,其馀合郡官员,莫不排列仪从,车马喧阗,济济跄跄,极尽一时之盛。寺门外面,看热闹的人,何止人山人海,挤得水泄不通。
其时刚是正午时分,合寺僧众,以及各庙的住持,齐齐排列灵前,上的八大八小祭筵。僧道讽经,声入霄汉。当这个分际,忽然大门外面闯入一个妇人进来,麻衣白鬓,脂粉不施,排开众人,嚎啕而入,一直哭到灵前,便席地而坐,数数落落无休无歇,吓得灵前众人,鸦雀无闻,只管向她瞧看。内中有认识的,知道便是月航生前相与的那个芮大姑娘。其时还有些官员,未曾散去,看这形状,莫不掩口而笑。
妇人在灵前哭了一会,便指名要印灵出来相见。印灵躲在灵帏背后,那里敢出来会这婆娘。其时便有人做好做歹,询问妇人来意。妇人骂道:“我同老和尚伉俪一生,恩爱倍于寻常夫妇。老和尚有病,没有人给我消息,我不曾尽一点侍奉之心,及至死后,他徒弟不肖,又不给个信给我,印灵是老和尚的徒弟,我是老和尚的发妻,我不替老和尚戴孝,将来九泉之下,何以与老和尚相见。今日知道合城官员在座,他们都是明白道理的老爷,不替小妇人作主,小妇人还望谁来!小妇人从今日为始,也不回家去,便同印灵在寺里过活,愿替老和尚守节。”这一篇话说得众人哈哈大笑,劝那妇人道:“和尚娶妻,是一件秘密的事,不应该如此明目张胆,你既同老和尚恩爱逾常,便不该在这稠人广众之场,败坏他一生名誉。在我们看,不如请你依然回去,替老和尚守节,也不在这一时。我们将你这意思转达了印灵,都叫印灵给你些养赡之费,安插你下半世。今日是老和尚开吊日子,你如此闹法,叫和尚在九泉之下,也不安稳。”
芮大姑娘听了这话,才含悲带泪,向众人磕了一个头,径自穿着孝服回家去了。后来印灵经众人说合,又将庙里的存款拨出二百块钱送给芮大姑娘,方才罢休。自从此次芮大姑娘向印灵讹诈财帛之后,那一天本来有诸式人等在寺应酬,闹得没有一个人不将此事资为谈柄,茶坊酒肆,凡有议论,均议论着月航老和尚,不该没正经留此把柄,转累了他徒弟印灵。却好那个严大成因为近年来新学盛行,朝廷又预备九年立宪,所有私塾,渐渐要改为学校,凡有士大夫人家的子弟,大半也就向学校里去读书。他家中本来所有的学生,逐年凋零,不似桃李成阴,转同黄叶辞树。他的妻子万氏,自从嫁给他以后,一抹头也生了五六个儿女,所入束修,本来不敷用度,近日愈形拮据,衣服首饰,典质待荆万氏常常向他埋怨说:“我好好一个妇人家,嫁给你这书呆子,陪着忍饥受冻,早知道如此,还不如去当婊子。”
严大成被她闹得没法,于是除得教授学生,遂不免在外边寻些意外的财香。论他伎俩,又苦不如刘四太爷刘祖翼。有时也去集合何其甫,何其甫虽是一个腐儒,举止行动,却比严大成端正得许多,不肯同他一路去做那不法的事。此番听见净慧寺出了这一件和尚娶婆娘的笑史,那一天月航开吊,他也在座。又打探得芮大姑娘吓诈印灵的银钱不少,利令智昏,过了些时,便悄悄瞒着何其甫一干人,想去同芮大姑娘开个谈判。这一天冒冒失失的跑出南门,逢人便问那个芮大姑娘家住何所。其时城外便有人指点了他,他好生高兴,一直便去敲门。如今芮大姑娘住的房屋,久不似先前的荒落了,一般有两三重瓦屋。那时候还在清晨时分,芮大姑娘刚自下床梳洗,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叫喊,且不开门,便隔着大门问道:“敲门的是谁?到此有何事干?”严大成吆喝道:“这里可是和尚婆娘的住家不是?我是来寻觅和尚婆娘,同她有话讲的。”
芮大姑娘听得这声息,狠不好听,正待叫骂,一个转念,暗想我若将他骂得跑了,转不见老娘手段,这厮既然想来同我生事,我到不可以不对付他。捺着一股愤气兀的走回屋内。她家里近来本雇着有两三个佃户,贴身也有个仆妇伺候。芮大姑娘将那些佃户唤近身边,悄悄的分付他们几句话,又教导了仆妇主意,叫他前去开门,无论这人是谁,快快将他请得进来,待我同他讲话。仆妇笑着答应了,匆匆的将门开放。严大成开口便向那仆妇问道:“你是和尚婆娘不是?”
仆妇听了,兀自好气,又觉得十分好笑,勉强回答道:“我却不是和尚的婆娘,和尚婆娘坐在里面呢,她分付我请先生进去,有话面讲。”仆妇说毕,径自回转身便走。严大成看见这仆妇言词婉转,异常得意,径自大踏步随着这仆妇进了堂屋。耳边早听见外边扑通一声,有人将大门上了拴。他也毫不在意,瞥眼看见有一位婆娘,打扮得十分俊俏,虽是个中年妇人,那雾鬓云鬟,宛然少爻。笑盈盈迎接在阶沿台上面。严大成也不问青红皂白,便劈口问道:“我听见人说这里有个和尚婆娘,不知道可是你不是?”芮大姑娘只点了点头,说道:“我便是和尚婆娘,不知先生下顾有何贵干?”
严大成道:“原来你就是和尚婆娘,好极好极,我姓严,是本诚学界有名秀才,风闻得月航老和尚死后,你从他徒弟印灵手里吓诈的钱财不少,强龙不压地头蛇,你也该拿些出来大家分润分润。本秀才是仁厚不过的,不肯邀同别人来向你辱恼,你若是明白这分际儿,我们六耳不传,袖笼子里占课,只许背地里知道,多也不要你的,送我百十块洋钱,我们就可罢休,你自家去斟酌斟酌,本秀才立刻盼你回话。”
芮大姑娘并不着恼,只笑容可掬的向严大成低低说道:“原来先生是想同奴家借钱,这些小事儿,何消如此做作,且请先生到屋里坐一坐,奴家便拿出钱来,也须秘密,不能使仆人们知道,万一传扬出去,别人就不能像先生这样婉转周到了。不嫌奴家闺房亵渎,有话好向里面去讲。”
严大成初次瞧见芮大姑娘丰姿,此时已不独诈财心重,渐渐便有些邪念了。又想月航新死,这婆娘如何能耐此岑寂,看他待我这番殷勤意思,定然赏识我人才魁伟,万一同他竟姘识起来,还愁和尚那笔银钱,不完全入我的囊橐。不料我年将半百,桃花星宿,居然还入我命宫,这也是各人前生缘法,像老何那一班人,就是今生今世,也没有这般艳福了。”
想到此处,可怜严先生那两片枯干腮颊上,微微竟透起一层红晕。在他的意思,未尝不自以为潘安再世,若照在下偷看起来,简直那死人临咽气时辰,回光返照,也没有他那种难看样子。还捏起一片娇滴滴喉咙说:“哎呀,承娘子错爱,命本秀才径入香闺,本秀才纵极痴愚,何敢有拂盛意,便请娘子先行,本秀才随后就到。”说着果然大踏步径随在芮大姑娘身后,走入房里去了。严大成一进了房,抬起眼来四面瞧看,只见陈设精雅,香气浓郁,楠木梳桌大理石八步牙床。菱花宝镜。万字香炉。名人字。严大成正在一面看着,一面念着,刚念到这一句,陡觉得右边腮上劈拍一声,宛然起了青天一个霹雳,吓得严大成急急掉转头来一望,原来就是他意中人的五指纤葱。在他那副枯干腮颊上,赏了五条红樱严大成从仓猝之中,连哎呀两个字都喊不及,说时迟,那时快,左边腮颊上又着了芮大姑娘一掌,给他一个好事成双。幸亏严大成积伶,早腾出双手,紧紧将腮颊护好,急得喊道:“有话好讲,怎么初次会面,便同人家动手动脚起来。”
芮大姑娘此时早劈脸向严大成脸上重重吐了一口唾沫,指着骂道:“我把你这瞎了眼睛的奴才,你认得你祖太太是谁?你想来消遣祖太太,祖太太做的是和尚婆娘,不曾做着你姓严的婆娘,你青天白日闯入我的闺房里来,是何意见,我是个少妇,你是个孤男。……”说着向外边望了望,喊了一声:“你们替我将这瞎眼的奴才捆绑起来,我陪他向江都县大堂上去说话。”
话未说完,房门外面早扑进两个蠢汉,手里果然拿着绳索,来捆严大成。严大成此时才知道已中妇人之计,细想起来,我原不该擅自入他卧室,有理转弄成没理了。那里还敢像先前的威武,不由推金山倒玉柱,扑的向妇人面前一跪,哀告道:“今日委实是我不是,不该到此吓诈钱财,还求太太高抬贵手,放小人回去。从此以后,若再来冒犯,听凭太太如何发落。适才两个耳光,小人已略尝滋味,万一将小人捆至城里,小人学中朋友狠是不少的,将来如何还有面目见人。……”
其时两个佃户真个要上来捆他,芮大姑娘略挤了挤眼,叫他们缓些动手,他们才拿着绳子站在旁边伺候。芮大姑娘重又骂道:“你这厮既要脸面,如何敢到此寻事。怪道近年以来,常常有些不肖棍徒,托名秀才,来同老娘打起交涉,原来都是你的党羽。你既口口声声称是学中人物,我看斯文分上,饶便饶你,但你须写一字据交给我,从此以后,如有一个人向老娘薅恼,都归你一人承管。再者你今日向老娘索吓钱财,老娘又不欠你的钱,老娘到要你送些钱财给我,做个遮羞礼儿。我知道你这穷骨相,一时也拿不出银子来,你也须写个字据给我,上面写明白了,某年某月欠老娘银子二百两,老娘拿着这字据儿,随时可以向你索款。你依便依,你若是不依老娘也不敢相强,我们还是向江都县那里打一场官司,看是我这和尚婆娘输给你这秀才,还是你这秀才输给我这和尚婆娘。”
严大成忙道:“依你依你。莫说两件事,再多几十件也自不妨。好在写字是我们秀才的本分,就请太太将笔砚拿得出来,我立刻就写。”芮大姑娘见他来得爽快,遂吆喝那两个蠢汉,将绳索掷过一旁,快在堂屋中间那张佛柜里,将砚台取得出来。蠢汉答应了,果然将笔砚取到严大成面前。严大成望了望,却没有纸张,一面磨着黑墨,一面向芮大姑娘说道:“太太命我写字,叫我写在那里呢?”
芮大姑娘也笑起来,急切又寻不出笺纸,好容易在梳桌抽屉里翻来倒去,拿出一本黄纸簿儿,还是当日老和尚用的缘簿,搁在那里好久了,颜色已经黯淡。簿子后面有好些不曾写过字的,芮大姑娘用纤纤玉手,裁得两页下来,交给严大成。此时严大成只求没事,提起笔来一顿挥写,第一页写的是从今以后,如有人向这里寻事,都归自家承问。第二页写的是因为需钱使用,情借芮姓二百元龙洋,见条付款,不得逾期短少。下面还详细说明了年月,在自己名字下,又画了花押。真是写得十分切实,递给芮大姑娘手里。芮大姑娘向怀里一,笑骂道:“此次是你来寻事我的,我并不曾去寻事你,这二百洋钱,我随时可以向你索款,你快滚出去,替我打算去罢,我也不留你吃茶了。”
严大成连连口称不敢不敢。这时候已有人将大门开放,严大成偷个空见,抱头鼠窜,跳出房门,走近大门,头也不回,一溜烟径自去了。芮大姑娘将这件事常常笑着告诉别人,后来没有一个人不知道这事,都骂严大成吃不成羊肉,反惹得一身腥气,大家引为笑柄。芮大姑娘过了些时,逢着高兴,便去寻觅严大成向他索款,你们想严大成已穷得要死,如何有这笔钱还他。遇见芮大姑娘便躲起来,不敢见面。谁知这一次在明伦堂上殉节,偏生有快嘴的人去报信给芮大姑娘,芮大姑娘得了这个消息,如何容得他们安然寻死,遂走来同严大成厮打,白白将他们这场好事闹翻了。严大成被他闹得没法,经旁人做好做歹,毕竟拿出几块洋钱来,先还了芮大姑娘,这才罢休。诸位起先在明伦堂上看热闹的时辰,还不知道这婆娘打那里飞出来的,这便是其间详细原委,经在下明白叙述出来,谅可以知道了。欲知后事,且阅下文。